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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李飞刀2:边城浪子(下)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(2/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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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缸酒,他将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,拍碎了泥封,倒了两大碗。

他并没有再说什么,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,也不是怜悯。

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。

傅红雪没有拒绝。

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,他只想醉。

谁说酒是甜的?

又苦又辣的酒,就像是一股火焰,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。

他咬着牙吞下去,勉强忍耐着,不咳嗽。

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。

薛大汉看着他,道:“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?”

没有回答。

薛大汉也没有再问,却又为他倒了一碗。

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。

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,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。

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。

桌上的昏灯,仿佛已明亮了起来,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,是空的,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。

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。

但痛苦还是在心里,刀也还是在心里!

薛大汉看着他的刀,忽然道:“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。”

沉默。

薛大汉道:“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,谁没有杀错过人?”

还是沉默。

薛大汉道:“不说别人,就说袁秋云自己,他这一生中,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。”

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,又一口气灌了下去。

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。他更痛苦。

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,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,竟只记着一个女人。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。

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,道:“所以,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,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,你……”

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大声道:“我不是条好汉子。”

薛大汉皱眉道:“谁说的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说的。”

他又灌下这碗酒,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,咬着牙道:“我根本就不是个人。”

薛大汉笑了,道:“除了你自己之外,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。”

薛大汉凝视着他,道:“你呢?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?”

傅红雪垂下头。

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。

薛大汉道:“我们萍水相逢,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,但我却敢说,你不但是个人,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,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。”

他的表情更严肃,声音更缓慢,接着道:“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。”

傅红雪霍然抬起头。

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。

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,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。

薛大汉道:“我还可以告诉你,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,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知道她……她的下落吗?”

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。

薛大汉点了点头,道:“我知道。”

傅红雪跳起来,道:“你……你说。”

薛大汉道:“我不能说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薛大汉看着他,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,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,才勉强点了点头,道:“好,我说,她……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跟谁走的?”

薛大汉道:“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。”

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,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。

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。

“你说谎!”

“我从不说谎。”

“你再说我就杀了你。”

“你可以杀了我,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。”

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,凝视着傅红雪:“你一定要相信我,一定要相信!”

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,紧紧握着他的刀。

刀并没有拔出来,泪却已流下。

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。

薛大汉道:“其实你也不能怪她,她本就配不上你,你们若勉强在一起,只有痛苦…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。”

他们!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,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。

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,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?

他倒了下去,忽然就倒了下去。

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。

他总算没有哭出声,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,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。

薛大汉没有劝他。

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。

他只是在旁边等着,看着,等了很久,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,他才拉起了他:“走,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。”

傅红雪没有拒绝。

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。

这地方不但有酒,还有女人。

据说酒若加上女人,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。

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,可是他的确已麻木。

第二天醒来时,他的痛苦也许更深,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。

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,而且是个好主人。

他供应一切。

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。

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,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,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。

他一张开眼,就在等,等今天的第一杯酒。

喝完最后一杯,他就倒下去。

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——清醒。

没有清醒的时候,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?

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?

黄昏,还未到黄昏。

桂花的香气,从高墙内飘散出来。

长巷静寂。

青石板铺成的路,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,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。

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。

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,都在这条长巷里。

这条巷就叫安楼巷。

长巷的角落上,有一道月洞门,门外清荫遍地,门里浓香满院。

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。

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。

那里不但有花香,还有脂粉香、女儿香。

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。

这里有各种酒,各种女人——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。

她们都很美,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。

“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?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。”

这是薛大汉说的话。

傅红雪并没有争辩,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,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。

每个男人心里,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。

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。

现在他刚起来,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。

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,墙壁雪白,家具发亮,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。

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。

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。

他想出去走走。

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,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。

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,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,已接近死灰。

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,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?

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。

他的头脑发胀,胃却是空的,除了酒之外,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。

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。

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。

长巷静寂,桂子飘香。

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,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。

他深深吸了口气,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。

就在这时候,他看见了一个人。

翠浓!

经过了无数痛苦,无数折磨之后,他忽然看见了翠浓。

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。

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,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。

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,现在他身上穿的,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,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。

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,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。

现在他走起路来,已能昂首阔步。

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,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。

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,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。

因为他身上穿的、头上戴的,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,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。

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。

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。

风吹在身上,突然似已变成热的,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。

他全身都似已燃烧。

刀也似已燃烧。

他手里还有刀,他可以冲过去,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。

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。

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,竟不敢去面对他们。

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,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。

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,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。

除了他自己之外,又有谁能了解。

“算了,算了,算了……”

他想转过身,不再去看他们。

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。

连眼睛都不能移动。

“算了,算了,算了……”

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,还有什么值得悲哀、痛苦的?

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。

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。

翠浓走在前面,那小伙子跟在身后。

还是无法移动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,握着了他的手。

“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?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。”

对,喝酒。

他为什么不能喝酒?

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。

于是又再喝,再醉。

醉了又醒,醒了又醉。

尊严、勇气、力量,都已倾入樽中。

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。

刀鞘漆黑,刀柄漆黑。

握刀的苍白的手,却似已有些颤抖。

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。

一个笑窝很深,笑得很甜的少女,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。

薛大汉在对面看着。

琥珀色的酒,盛在天青瓷杯中,已盛满。

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,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,他的痛苦就会减轻。

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。

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,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。

傅红雪怔住。

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,沉声道:“你今天还想喝酒?”

傅红雪迟疑着,还是点了点头。

薛大汉沉着脸,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?”

傅红雪不知道,他已记不清,算不清。

那笑窝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:“到今天为止,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。”

薛大汉道:“他付了多少?”

少女笑得更甜,道:“一文也没有付。”

薛大汉冷笑,道:“一文钱都没有付,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?”

少女嫣然道:“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。”

薛大汉道:“不错,他是我的客人,我可以请他一两次,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。”

少女吃吃笑道:“当然,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,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。”

薛大汉冷冷道:“我以前请他,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,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,连一点出息都没有。”

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。

可是他只有忍受。

因为他自己也知道,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。

他用力咬着牙,慢慢地站起来。

他左腿先迈步出去,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。

他走得更慢,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。

薛大汉突然道:“你想走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……我已该走了。”

薛大汉道:“你欠的酒账呢?”

傅红雪闭着嘴。

他无法回答,也无话可说。

薛大汉道:“前三天的账,我可以请你,但后面的十一天……”

那少女立刻接着道:“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千八百五十两。”

薛大汉道:“你听见没有,二千八百五十两,你不付清就想走?”

没有回答,还是无话可说。

薛大汉道:“你是不是没钱付账?好,留下你的刀来,我就放你走!”

“留下你的刀来!”

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。

“留下你的刀来!”

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。

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,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。

又不知过了多久,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:“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!”

薛大汉大笑。

“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,只不过现在……”

“现在怎么样?”

“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,已不配说!”

傅红雪霍然回头,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,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。

薛大汉冷笑,道:“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,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!”

“留下你的头!”

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,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。

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。

刀还在手里,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。

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,那么奇妙的自信。

因为他的勇气、尊严和自信,都已倾入酒中。

“拔你的刀!”

薛大汉已站起来,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。

“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?”

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,而且充满自信。

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,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。

他已有把握。

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!

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,就得死于刀下,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,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。

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。

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?是怎么样造成的?

情是何物?

傅红雪没有拔刀。

他不能拔刀。

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,而在他的心上!

他的心正在滴着血。

痛苦、悔恨、羞辱、愤怒。

这一切,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,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。

“算了,算了,算了……”

拔刀又如何?

死又如何?

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,生命也同时消灭,岂非还落得个干净?

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,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。

他已决定拔刀!

黄昏。

秋云低垂,大地苍茫。

傅红雪已准备拔刀。

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。

是路小佳在笑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已出现在窗口,正伏在窗台上笑。

他的笑声中,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。

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,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,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。

路小佳带着笑,道:“美酒盈樽,美人如玉,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?”

薛大汉道:“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?”

路小佳道:“当然要。”

他微笑着,又道:“我杀人比你们内行,我可以保证,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。”

薛大汉道:“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?”

路小佳点点头,道:“这花园里就不错,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,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。”

第三十二章小李飞刀

暮霭苍茫,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。

但这美丽的庭园中,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。

路小佳一翻身,坐在窗台上,悠然道:“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,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。”

薛大汉道:“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。”

路小佳微笑道:“自己没有人可杀时,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。”

薛大汉道:“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。”

路小佳道:“我相信。”

他转过头,带着微笑,看看傅红雪,又道:“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。”

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,听着。

路小佳道:“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,虽然已是一流高手,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,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。”

沉默。

路小佳道:“可是现在已不同了,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,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?”

还是沉默。

路小佳道:“现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,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,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。”

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。

“看着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,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,但这也不能怪别人,只能怪你。”

他轻轻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一个人若想要报仇,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;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,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。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。”

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后缩,忽然道:“一个人若想活得长久,话也不能说得太多。”

路小佳笑道:“这倒也是句老实话,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。”

他捏碎粒花生,剥开,抛起,忽又笑道:“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
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,慢慢咀嚼,道:“你本该问问他,为何要杀你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不必问。”

路小佳道:“为什么?”

傅红雪道:“因为我已知道。”

路小佳道:“你知道什么?”

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,一字字道:“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。”

路小佳忽然大笑,道:“今年他还不到三十,那时他还是个孩子,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?”

傅红雪怔住。

路小佳道:“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,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。”

傅红雪终于明白。

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,他父亲却无疑是的。

这一切阴谋,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。

谁能说他做错了?

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,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,无论用什么法子,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。

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,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。

那巨大的身躯,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。

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,看来这一斧之力,连山石都难以抗拒。

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,道:“好,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。”

薛大汉冷冷道:“我让你先拔刀,还是一样可以杀你。”

突听一人大喊。

“你若要杀他,就得先杀了我。”

声音虽嘶哑,仍是动听的。

一个人从花径那头,急奔了过来,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。

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,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。

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,想拉她。

“你何必管人家的事?”

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。

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,同时失声:“是你!”

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,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。

在这一瞬间,最惊讶、最痛苦,也最欢喜的,当然还是傅红雪。

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,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。

翠浓已奔过来,挡在他面前。

薛大汉道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翠浓道:“我不能看着他死。”

薛大汉冷笑,道:“你能保护他?”

翠浓道:“我不能,但我却能比他先死。”

薛大汉道:“你真的肯为他死?”

翠浓道:“否则我为何要来?”

薛大汉道:“那时你为何要走呢?”

翠浓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,看不起我,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。”

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,接着道:“但现在我才知道,他是真心喜欢我的,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,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。”

薛大汉冷笑。

翠浓流着泪,道:“现在我也明白,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,我也真心喜欢他,其他的事全不重要,何况……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,我也知道。”

她用力咬住嘴唇,又道:“若不是为了我,就凭你们,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?”

薛大汉冷笑道:“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?”

翠浓道:“当然是真的,他若因我而死了,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?”

薛大汉道:“很好,那么我就成全了你。”

突听傅红雪道:“等一等!”

薛大汉冷冷道:“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?”

傅红雪不再回答,不再说话。

他已不必再说话,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。

就在这一瞬间,他的人又完全变了。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,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心的纸。

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,他纵然还有力量,也不愿再使出来,无法再使出来。人类所有的一切,本就是随着心情而变化的。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,真正毁了他的,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。

现在他的心已开展。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,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,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。

薛大汉看着他,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,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,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。

他狂吼一声,冲了过去,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,已化作了一阵狂飙。

花被震碎了,残花在斧风中飞起。然后风声突然停顿,残花慢慢地飘下来……

铁斧高举在那里,动也不动,薛大汉的人也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。

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,就站在铁斧下。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,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!

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,脸却是苍白的,苍白得透明。

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,他眼珠已凸出,瞪着傅红雪,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,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。

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,这个人、这柄刀,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。

傅红雪没有看他,只是看着手里的刀。

“锵”的一声,刀已入鞘。

薛大汉居然还没有倒下去,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,仿佛是悲哀,叹息。

“我本来想把你当作朋友的。”

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。然后他就倒下去,倒在花下。

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,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。

“我本来并不想杀你。”

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,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。

残花已落尽,有些花瓣,正落在薛大汉身上。

路小佳还是坐在那里,他也并没有去看他朋友的尸体,他在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,一双冷漠的眼睛突然变得炽热了起来。

“好快的刀!”

没有回应。

路小佳忽然笑了,深沉地接着道:“只可惜还并不十分快。”

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应,因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觉得到,他虽已杀了薛大汉,但那并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复到以前那么快。十三天来的痛苦折磨,就算铁打的人,也会受到损害。

路小佳的情况却似在巅峰中。

所以他笑得很愉快,也很残忍,缓缓道:“现在我们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。”

傅红雪没有问。因为他的确知道路小佳这句话的意思!

“我若要杀你,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机会,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。”

翠浓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也想杀他?”

路小佳笑了笑,道:“你看我像是个呆子?”

他微笑着,剥开颗花生,抛起。

他的手干燥而镇定,但是他抛起的花生却忽然不见了。

花生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,落在一个人嘴里。

这人就坐在屋子里刚才傅红雪坐的地方,慢慢地咀嚼着花生,端起了酒杯。

傅红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。

叶开!这阴魂不散的叶开!

叶开在微笑,微笑着喝下那杯酒。

路小佳忽然也笑了,道:“桌上还有菜,你何必抢我的花生下酒?”

叶开微笑道:“因为能吃到你花生的机会并不多,也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。”

路小佳道:“你看来也不像是个呆子。”

叶开道:“所以我还活着。”

路小佳大笑。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,只一个翻身,就消失在苍茫的幕色里。

叶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,喃喃道:“看来这年头的呆子愈来愈少了。”

灯已燃起,是叶开自己燃起的。屋里已没有别的人,那笑窝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踪影。

灯燃起的时候,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,他看着叶开手里的酒,但现在酒已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。

叶开自己喝下了这杯酒,微笑道:“我不敬你,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再喝酒的。”

傅红雪盯着他。

叶开道:“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,这里……”

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是谁叫你来的?说!”

叶开道:“我自己有脑子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?”

叶开道:“谁管了你的事了?”

傅红雪道:“刚才你……”

叶开道:“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,那难道也是你的事?”

傅红雪闭紧了嘴。

叶开忽然叹了口气,道:“这年头的呆子虽愈来愈少,但一两个总还是有的。”

翠浓垂着头,慢慢地穿过花径。

夜色已笼罩大地。

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,眼睛里又有了泪光。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,一种奇特、缓慢的脚步声。

她自己也走得很慢。

风在吹,秋星一粒粒升起,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。

秋夜的笛声,仿佛总是令人断肠的。

门就在前面,她已将走出门,但就在这时,她听到有人轻唤:“你——”

傅红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。

翠浓停下来,转过身。

傅红雪凝视着她,道:“你又要走?”

翠浓又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
傅红雪道:“你为什么从不等我?”

翠浓垂下头,道:“你……你几时要我等过你?”

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,一根尖锐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。

傅红雪突然冲过去,紧紧拥抱住她。

他抱得真紧,他的泪水涌出时,翠浓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。

“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。”

“为什么?你为什么会这么想?”

“因为……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……”

“那不能怪你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以为我看不起你,不要你了,所以才会去找别人。”

“你真的不恨我?”

“那本是我的错,我怎么能怪你。”

“可是我……”

“不管你怎么样,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,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?”

“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那些……”

“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。”

翠浓笑了。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,可是她笑了,笑得那么温柔,那么甜蜜。

她甜笑着,在他耳畔低语。

“你真的是傅红雪?”

“当然是。”

“可是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?”

“因为我的确已变了。”

“怎么会变的?”

“……”

翠浓道:“你不肯告诉我?”

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
“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的,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,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。”

翠浓紧紧拥抱住他,泪珠又一连串流下来。

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,这种泪珠远比珍珠还珍贵。

人,毕竟是人。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,冰也有融化的时候。

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。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,更深切,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。

现在坐在窗台上的,是叶开。

风吹过的时候,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。

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翠浓穿过花径,走出去,消失在夜色间。

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看来他现在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。”

她说的他,当然就是傅红雪。

现在无论叶开走到哪里,她就跟到哪里,刚才她没有出现,因为,她一直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。

她并不是怕别的,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叶开,也不愿叶开见到她们。

连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。

叶开道:“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?”

丁灵琳道:“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人。”

这点叶开也不能不承认。

丁灵琳道:“我也从来没有想到,他真的会为翠浓那么痛苦。”

叶开忽然笑了笑,道:“你认为他痛苦真的是为了她?”

丁灵琳道:“难道不是?”

叶开摇摇头。

丁灵琳道:“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,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。”

丁灵琳道:“这倒一点也不假。”

叶开道:“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,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,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的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?”

叶开道:“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,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,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,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,也同样痛苦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翠浓?”

叶开道:“我并不是这意思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
叶开道:“我的意思是说,翠浓若不离开他,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翠浓,在那种情况下,他就绝不会痛苦了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他跟别的人不同。”

丁灵琳道:“有什么不同?”

叶开道:“他是在仇恨中生长的,所以……”

丁灵琳道:“所以他就算真的爱翠浓,也还是忘不了他的仇恨!”

叶开道:“绝对忘不了。”

丁灵琳道:“看来你好像很了解他。”

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突然沉默。

丁灵琳道:“是不是因为你也跟他一样,是在仇恨中生长的?”

叶开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也许是的,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的一颗明星,道:“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

叶开道:“一个神奇的人,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,他就是神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就是他改变了你的一生?”

叶开点点头。

丁灵琳咬着嘴唇,也沉默了很久,才轻轻问道:“他是个男人,还是个女人?”

叶开笑了。

丁灵琳瞪起了眼,道:“一定是个女人,是个什么样的女人?”

叶开道:“他若是女人,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。”

丁灵琳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之色,道:“我看见过很多人,各式各样的人我都看过,但只有他,才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。”

丁灵琳也笑了。

叶开道:“我从未看过比他更伟大的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他一定很豪爽,很有义气。”

叶开道:“又何止如此而已,就算将世上所有称赞别人的话,全都加到他身上,也不能形容他的伟大于万一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佩服他?”

叶开道:“又何止是佩服而已,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,我也愿意。”

他又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但他显然不会叫我去死的,他一向只会为了别人,牺牲自己。”

丁灵琳听得眼睛里也发出了光,道:“他究竟是谁呢?”

叶开道:“你应该听说过他的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哦?”

叶开道:“他姓李……”

丁灵琳悚然道:“莫非是小李探花?”

叶开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。”

丁灵琳眼睛里立刻也露出同样的尊敬之色,叹息着道:“我当然听说过他……世上又有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呢?”

叶开道:“他的所作所为,的确令人很难忘记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战,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见过,可是在传说中,那一战简直比神话还要神奇。”

叶开笑道:“我至少听五百个人谈起过那一战,每个人的说法居然都不同。”

丁灵琳笑道:“我也听过很多种说法,谁都坚持认为自己说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,谁都认为别人说的是谎话。”

叶开道:“但至少有一点,却是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的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哪一点?”

叶开道:“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!”

他眼睛焕发着光,接着道:“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,到现在为止,普天之下,还没有人能避开他的那一刀的!”

丁灵琳的眼睛也在发着光,叹息着道:“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绝响,我们是再也看不到的了。”

叶开道:“谁说的?”

丁灵琳道:“据说他杀了上官金虹后,就封刀退隐,再也不问江湖间的事。”

叶开笑笑。

丁灵琳道:“他若非退隐世外,江湖中为什么从此就听不见他的消息?”

叶开又笑笑。

丁灵琳道:“你难道知道他的消息?”

叶开沉吟着,终于道:“追查梅花盗,威震少林寺,决战上官金虹……那些只不过是他一生中的几件小事而已。”

丁灵琳道:“那些事还是小事?”

叶开道:“他破了金钱帮之后,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。”

丁灵琳道:“真的?”

叶开道:“我为什么要骗你?”

丁灵琳道:“他又做了些什么事?”

叶开道:“你若听到了那些事,我敢保证你一定会热血沸腾,晚上连觉都睡不着。”

丁灵琳道:“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,我为什么连一件都没有听到?”

叶开微笑道:“虬髯客在海外威镇十国,自立为王,李靖都不知道,小李探花做的事,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怎会知道?”

他不让丁灵琳开口,接着又道:“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,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知道的。”

丁灵琳撇了撇嘴,道:“我是俗人,你呢?”

叶开笑道:“我也是俗人,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好些。”

丁灵琳拉起了叶开的手,甜笑着道:“你能不能将那些事说来给我听听?……我宁愿晚上不睡觉也要听。”

叶开道:“等有空的时候,我说不定会讲给你听听的。”

丁灵琳笑得更甜,柔声道:“那么现在你就说好不好?”

叶开道:“现在我没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先说一两件行不行?”

叶开道:“不行。”

丁灵琳的嘴嘟起来了,重重地甩下他的手,道:“人家一有事求你,你就摆起架子来了。”

叶开笑道:“架子当然要摆的。”

丁灵琳嘟着嘴,道:“凭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就凭那些故事,无论谁知道那么精彩的故事,都有资格可以摆摆架子。”

丁灵琳眨着眼,道:“真的那么精彩?”

叶开道:“我保证你从未听过那样精彩、那么令人感动的事。”

丁灵琳的态度又软了,赔着笑道:“那么我就让你摆摆架子,你要茶,我就去替你倒茶,你要喝酒,我就去替你倒酒,这样行不行?”

叶开道:“还是不行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我现在真的没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现在要干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我要赶着到好汉庄去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好汉庄?”

叶开道:“好汉庄就是薛家庄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就是薛大汉的家?”

叶开道:“好汉庄的庄主,就是那薛大汉的老子薛斌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要赶去报凶讯?”

叶开道:“我不是乌鸦。”

丁灵琳道:“那你赶去干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我若猜的不错,傅红雪现在想必也在急着赶到那里去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他去你就要去?”

叶开笑笑。

丁灵琳道:“你对他的事,为什么总是比对我还关心?”

叶开又笑笑。

丁灵琳盯着他道:“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,究竟是什么关系?”

叶开笑道:“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?莫忘记他是个男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男人又怎么样?男人跟男人,有时候也会……”这句话没说完,她自己也笑了,红着脸笑了。

叶开却在沉思着,道:“想当年,薛斌也是条好汉,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盘古神斧,也曾横扫过太行山,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难道生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,所以要赶去相助?”

叶开笑了笑,道:“若连傅红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敌手,我赶去又有什么用?”

丁灵琳凝视着他,道:“你的功夫难道远不如傅红雪?”

叶开道:“据我所知,他刀法很快,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,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。”

叶开道:“哦?”

丁灵琳道:“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。”

叶开道:“哦?”

丁灵琳道:“你少装糊涂,我只问你,你的那柄刀,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?”

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小李飞刀就是小李飞刀,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,就没有第二家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学得会的。知道了吧!”

丁灵琳道:“你呢?”

叶开苦笑道:“我若能学会他的一成,就已心满意足。”

丁灵琳嫣然道:“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。”

叶开道:“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只可惜有点不老实。”

叶开正色道:“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,我毛病若是来了,忽然把你强奸了也说不定。”

丁灵琳的脸又红了。她咬着嘴唇,用眼角瞟着叶开道:“你要是不敢,你就是个龟孙子。”

第三十三章刀下亡魂

凌晨,秋寒满衾。

翠浓醒了,她醒得很早,可是她醒来的时候,已看不见她枕畔的人。

枕上还残留傅红雪的气息。可是他的人呢?

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,忽然涌上翠浓的心,她的心沉了下去。

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:“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,但却非做不可。”

当然她也承认。无论谁在这一生中,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。

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。

“我不想走的,但是我不能不走。”

风吹着窗纸,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。

风真冷。

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,她并没有流泪,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。

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,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,一条黄泥小径蜿蜒从田陌间穿出去。傅红雪走在小径上,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,左腿先迈出一步,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。

漆黑的刀,苍白的脸。

“我不想走的,可是我不能不走!”

他也并没有流泪,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,又酸又苦又涩。

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,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,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。

“……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,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。”

对这句话,他并不觉得歉疚,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的确是真心的。

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。一个人空虚软弱时,往往就会说出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。

当时他的确想她,感激她,需要她。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,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了的人。

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。

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,想起了她的过去、她的职业、她的虚荣。

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,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,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。

那十三天,他们在做什么?是不是也在……

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,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。

“……那已是过去的事,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?”

现在他才知道,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,你愈想忘记它,它愈要闯到你的心底来。

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况。

“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,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。”

忽然间,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,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。

“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,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。

“我走了,反而对她好。

“现在她可以去找别人了,去找比我更适合她的人,很快她就会将我忘记。

“过两年,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回去。”

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,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。

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。

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。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,他也许会思念一生,痛苦一生,可是她现在已回来。

他情感的创伤,很快就收起了口,结起了疤,伤疤是硬的,硬而麻木。

“既然她迟早要走,我为什么不先走呢?”

秋意很深,秋色更浓。

远山是枯黄色的,秋林也是枯黄色,在青灰色的苍穹下,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。

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。他走得虽慢,却绝不留下来,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。

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,已在垂垂老矣。

墙上已现出鱼纹,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,风吹着窗棂时,不停地咯咯发响。
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。

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。

薛斌背负着双手,站在阳光下,凝视着这柄铁斧。

在他说来,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,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,身经百战的伙计。三十年前,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,闯过虎穴,横扫过太行山。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,看来还是那么刚健,还是在闪闪地发着光。

可是铁斧的主人呢?

薛斌抬起手掩住嘴,轻轻地咳嗽着,阳光照在他身上,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,但在他感觉中,却好像是夕阳。

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,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。

枣木桌上,有一卷纸,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,用飞鸽传来的书信。

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,这少年人叫傅红雪。

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。他当然姓白。

白家的人用的刀,却是漆黑的——刀鞘漆黑,刀柄漆黑。

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。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,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。

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,从喉头直穿脐下,若不是他特别侥幸,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,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。直到十几年后,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况,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。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,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,将他一刀劈成两半。

现在这人果然来了!

铁斧还在闪着光。

他挽起衣袖,紧握住斧柄,挥起。

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,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,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,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。

他决心还要再试一试。

大厅中很宽阔,他挥舞铁斧,移身错步,刹那间,只见斧影满厅,风声虎虎,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太行山的雄风威力。

可是他自己知道,他已力不从心了。使到第七十八招式,他已气喘如牛,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,若是遇到强敌时,只怕连十招都很难。

他喘息,放下铁斧。

桌上有酒。他喘息着坐下来,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,仰起脖子喝下去。

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,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,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,就已酒意上涌,连脸都红了。

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,佝偻着身子,慢慢地走了进来。

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,在薛家已近六十年。

少年时,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,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,也杀过些绿林好汉。但现在,他不但背已驼,腰已弯,身上的肌肉已松弛,而且还得了气喘病,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。

薛斌看见他,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。

“岁月无情,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?”

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,道:“我吩咐你的事,已办妥了吗?”

其实他本不必问的,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,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。

老家人垂着手,道:“庄丁、马夫,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,一共是三十五个人,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,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子,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,过一辈子了。”

薛斌点点头,道:“很好。”

老家人道:“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。”

薛斌道:“很好,你全都带走吧。”

老家人垂下头,道:“我……我不走。”

薛斌道:“为什么?”

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,并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深深道:“今年我已六十八了,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

薛斌也不再说。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。

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,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。

薛斌忽然道:“来,你也过来喝杯酒。”

老家人没有推辞,默默地走过来,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,再替自己倒了一杯。

他的手在抖。

薛斌看着他,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。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,而是他自己。

“不错,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,我们是同年的。”

老家人垂首道:“是。”

薛斌道:“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,我才只八岁。”

老家人道:“是。”

薛斌仰面长叹,道:“六十年,一眨眼间,就是六十年了,日子过得真快。”

老家人道:“是。”

薛斌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,杀过多少人?”

老家人道:“总有二三十个。”

薛斌道:“玩过多少女人呢?”

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,露出一丝笑意,道:“那就记不清了。”

薛斌也微笑着,道:“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老家人也不否认,微微笑道:“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,但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。”

薛斌也笑道:“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,这点我也知道。”

老家人道:“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。”

薛斌大笑,道:“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,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。”

老家人道:“当然。”

薛斌道:“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。”

老家人道:“太够了。”

薛斌大笑道:“来,我们干杯。”

他们只喝了两杯。

第三杯酒刚斟满,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。

苍白的脸,漆黑的刀。

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。

傅红雪站在梧桐下,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。

薛斌也在看着他,看着那柄漆黑的刀,神情居然很平静。

傅红雪忽然道:“你姓薛?”

薛斌点点头。

傅红雪道:“薛大汉是你的儿子?”

薛斌又点点头。

傅红雪道:“十九年前,那……”

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不必再问了,你要找的人,就是我。”

傅红雪凝视着他,一字字道:“就是你?”

薛斌点点头,忽然长长叹息,道:“那天晚上的雪很大。”

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,道:“你……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?”

薛斌道:“当然记得,每件事都记得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说。”

薛斌道:“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,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都是些什么人?”

薛斌道:“我看不出,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,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。”

傅红雪也没有说话。

薛斌道:“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,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,而是柄鬼头大刀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说下去。”

薛斌道:“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,冷得要命,忽然听见有人说,人都到齐了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说话的人是马空群?”

薛斌道:“不是!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说话的人是谁?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?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?”

薛斌笑了笑,笑得很神秘,道:“我就算知道,也绝不会告诉你。”

他很快地接着道:“又过了一阵子,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,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,看样子乐得很。”

傅红雪咬着牙,道:“是谁第一个动的手?”

薛斌道:“先动手的,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,但他们并没有得手。”

傅红雪道:“然后呢?”

薛斌道:“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,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,但忽然间,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。”

傅红雪满面悲愤,咬着牙,一字字道:“他逃不了的。”

薛斌淡淡道:“他逃不逃得了,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。”

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也休想逃。”

薛斌道:“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,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!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薛斌道:“只有一句。”

他举杯一饮而尽,接着道:“那次我们做的事,虽然不够光明磊落,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,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薛斌道:“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。”

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,眼睛也已血红,嘶声道:“你出来。”

薛斌道:“我为什么要出来?”

傅红雪道:“拿你的铁斧。”

薛斌道:“那也用不着。”

他忽然笑了笑,笑得很奇特,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,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

老家人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

薛斌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老家人道:“也只有一句。”

他忽然也笑了笑,一字字道:“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!”

这句话说完,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。

但他已迟了。

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,大笑着倒了下去。

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。

一柄锋利的短刀。

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。

风吹着梧桐,风剪不断,愁也剪不断。

但仇恨却可以断的——剪不断,却砍得断。

薛斌用自己的刀,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。

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。

就连傅红雪也不能!

他只有看着,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,死人的脸上,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,仿佛还在对他说:“我们已活够了,你呢?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?”

为了复仇?

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?

“那次我们做的事,虽然不够光明磊落,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,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!”

“洁如本来是我的,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,强占了她。”

“我为什么要说谎?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,那么我可以告诉你,他是个……”

“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,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!”

薛斌的话、柳东来的话、老家人的话,就像是汹涌的浪涛,一阵阵向他卷过来。

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?

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?

傅红雪拒绝相信。

他父亲在他心目中,本来是个神,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作神。

但现在,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,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。

“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,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,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?”

这问题有谁能回答?有谁能解释?

傅红雪自己不能。

他站在那里,看着地上的尸身,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。

风吹进来,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。

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,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,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。

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,忽然也起了怀疑。

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,为了复仇而活着的。

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。

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?

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?

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,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?

死人的脸,已渐渐僵硬,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,变得更奇特诡秘。

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,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。死人绝不会流泪。

他们流的不是泪,是血!

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,七孔中都在流血,一种紫黑色的,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。

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。

就连地狱中的恶鬼,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,如此可怕。

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?

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,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。

他忽然想冲出去,赶快离开这地方,愈快愈好。

可是他刚转过身,就看见了叶开。

这阴魂不散的叶开。

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,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。

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,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。

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,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。

傅红雪道:“你又来了。”

叶开点点头,道:“我又来了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?”

叶开道:“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?”

傅红雪不说话了。

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。

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,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。

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,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,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。

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。

他不要朋友,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。

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“叮铃铃”地响,在这种时候、这种地方,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,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。

傅红雪忍不住道:“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?”

丁灵琳道:“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,我绝不管你。”

傅红雪又不说话了。

他说话,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,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。

现在他已无话可说。

所以他走了出去。

叶开忽然道:“等一等。”

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,但这次却停了下来,而且回过了身。

叶开道:“这两人不是你杀的。”

傅红雪点点头。

叶开道:“他们也不是自杀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不是?”

叶开道:“绝不是!”

傅红雪觉得很惊异,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。

“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。”

叶开道:“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,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。”

傅红雪悚然道:“酒里有毒?”

叶开点点头,沉声道:“一种很厉害,而且很奇特的毒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们既已服毒,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?”

叶开缓慢地道:“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毒是别人下的?”

叶开道:“当然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是谁?”

叶开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。”

傅红雪没有开口。

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,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,就不会太多了。

叶开道:“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,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。”

傅红雪同意。

叶开道:“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,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,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。”

傅红雪同意。

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。

叶开道:“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,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。”

傅红雪同意,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。

叶开道:“薛斌既已必死,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?”

这道理就说不通了。

傅红雪道:“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。”

叶开道:“不可能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他用不着多此一举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!”

叶开道:“要杀你,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,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,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。”

傅红雪不太同意,却也不能否定。

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,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招。

叶开道:“最重要的是,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他一向自命为好汉,生平从不用暗器,对使毒的人更是深恶痛绝,像他这种人,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?”

他不让傅红雪开口,很快接着又道:“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,而且非常珍贵,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,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,都完全无色无味,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认得出这种毒药?”

叶开笑了笑,道:“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,我认不出的还很少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?”

要试探毒药,大多用银器。

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。

叶开道:“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?”

傅红雪冷冷道:“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,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。”

叶开笑了,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。

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,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。

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。

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,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,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,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。

只不过他懂得虽多,经验却太少。

傅红雪道:“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?”

叶开道:“绝不会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,也不必在酒里下毒。”

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?”

叶开道:“我想来想去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”

傅红雪在听着。

叶开道:“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,所以想在你来之前,先毒死他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可是我来的时候,他还没有死。”

叶开道:“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,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在我来的时候,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。”

叶开道:“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,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,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,毒性并不重?”

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所以我来的时候,他还活着。”

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。”

叶开点点头。

傅红雪接口道:“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。”

叶开道:“你再想想。”

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,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。

风中的梧桐已老了。

傅红雪沉思着,缓缓道:“他告诉我,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,忽然有人说,人都到齐了。”

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,道:“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?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?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。”

傅红雪点点头。

叶开道:“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薛斌也这么说。”

叶开道:“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?”

傅红雪摇摇头。

叶开道:“薛斌没有告诉你?”

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,缓缓道:“他说他就算知道,也绝不会告诉我。”

他的心情沉重,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:“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。”

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,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,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,也不愿去想的事。

叶开也在沉思着,道:“在酒中下毒的人,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‘人都到齐了’的那个人?”

傅红雪没有回答,丁灵琳却忍不住道:“当然一定就是他。”

叶开道:“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,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,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。”

丁灵琳叹了口气,道:“但他却看错了薛斌,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。”

叶开道:“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,所以他虽然蒙着脸,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不错。”

叶开道:“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,薛斌就不会不知道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。”

叶开沉吟道:“这种秘密的事,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?”

丁灵琳道:“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。”

叶开道:“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,还能信任谁?”

丁灵琳道:“夫妻、父子、兄弟,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。”

叶开叹息着,道:“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,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。”

丁灵琳道:“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,但却还没有死。”

叶开点了点头,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,道:“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,而且是刚开坛的。”

丁灵琳嫣然道:“你用不着卖弄,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——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。”

叶开苦笑道:“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?”

丁灵琳道:“只要他还没有死,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,这根本不成问题。”

她凝视着叶开,慢慢地接着道:“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,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

傅红雪霍然回头,瞪着叶开,道:“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,我早就告诉过你,莫要多管我的闲事。”

叶开笑了笑,道:“我并不想管这件事,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。”

傅红雪冷笑。

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,冷笑着走出去。

丁灵琳忽然道:“等一等,我也有句话要问你。”

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,走得很慢。

丁灵琳道:“她呢?”

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,道:“她是谁?”

丁灵琳道:“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,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。”

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。

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第三十四章神刀堂主

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。

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,忽然叹了口气,道:“你说得不错,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,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。”

她摇着头,叹息着道:“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,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,根本就不是个东西。”

叶开道:“他的确不是东西,他是人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他假如有点人味,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。”

叶开道:“就因为他是人,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,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,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,一定会更加痛苦。”

丁灵琳道:“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。”

叶开叹了口气道:“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,可是他非走不可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翠浓既然能离开他,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?”

丁灵琳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

叶开道:“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?”

丁灵琳道:“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。”

叶开道:“但男人也一样是人。”

他又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作人,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,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。”

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,道:“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。”

她忽然抱住了叶开,咬着他的耳朵,轻轻道:“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,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。”

秋风萧索,人更孤独。

傅红雪慢慢地走着,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,跟着他了。这本不算什么,他本已习惯孤独。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,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,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。

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,后面的路很长,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,可是前面的路更长,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?

“她的人呢?”

在这凄凉的秋风里,她在干什么?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?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?

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。

这次是他离开她的,他本不该再想她,本不该再痛苦。可是他偏偏会想,偏偏会痛苦。

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,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,还要折磨自己?

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,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。

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。这又是为了什么?

在没有人的时候,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。

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,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。

是一个男人的哭声。哭的声音很大,很哀恸。

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,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。

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,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。

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,更不会过去问。

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,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。

哭的人还在哭,一面哭,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:“白大侠,你为什么要死?是谁害死了你?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?”

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,转过身。

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,跪在树林里,面前摆着张小桌子,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,还有一柄纸刀。

用白纸糊成的刀,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。

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,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,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,看来是个个性很强,很不容易哭的人。

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。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,点起了火,眼睛里还在流着泪。

傅红雪已走过去,站在旁边,静静地看着。

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,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,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。喃喃道:“白大侠,我没有别的孝敬,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……”

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。

等他哭完了,傅红雪才唤了一声:“喂。”

这人一惊,回过身,吃惊地看着傅红雪。

傅红雪道:“你在哭谁?”

这人迟疑着,终于道:“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,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。”

傅红雪的心已在跳,勉强控制着自己,道:“你为什么要哭他?”

这人道:“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这一生中,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,但他却救了我的命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怎么救你的?”

这人叹了口气,道:“二十年前,我本是个镖师,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就在这里?”

这人点点头,道:“因为我保的镖太重,肩上的担子也太重,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,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。”

傅红雪问道:“难道来来往往的人,都要向他递帖子?”

这人道:“经过这里的人,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,拜见他,喝他一顿酒,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,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。”

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,冷笑着又道:“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,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但你却得罪了他。”

这人道:“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,来找我的麻烦了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要你怎么样?”

这人道:“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,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,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不肯?”

这人叹道:“磕头赔罪倒无妨,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,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。”

他忽然挺起胸,大声道:“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,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?”

赵大方又叹了口气,道:“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,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,他盛怒之下,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。”

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,很快地接着道:“幸好就在这时,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,一出手就拦住了他,问清了这件事,痛责了他一顿,叫他立刻放我上路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后来呢?”

赵大方道:“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,还想动手,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,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,竟变得像是纸扎的。”

傅红雪的心又在跳。

赵大方叹息着,道:“老实说,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,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,只可惜……”

傅红雪道:“只可惜怎么样?”

赵大方黯然道,“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,后来竟被宵小所害,不明不白地死了。”

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,接着道:“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,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,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。想到他的往日雄风,想到他对我的好处,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。”

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,道:“他……他叫什么名字?”

赵大方凄然道:“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,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说!”

赵大方迟疑着,道:“他姓白……”

傅红雪道:“神刀堂白堂主?”

赵大方悚然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的?”

傅红雪没有回答,一双手握得更紧,道:“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
赵大方道:“我刚才已说过,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,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,你才这么说?”

赵大方真诚地道:“就算他没有救我,我也要这么样说的,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侠名,谁不佩服他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可是……”

赵大方抢着道:“不佩服他的,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、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,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,而且天生侠骨,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,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。”

他接着又道:“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,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,但……”

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的心,忽然又热了起来。

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,他已完全听不见了,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,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。

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。

现在他已确信,为了替他父亲复仇,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。

对那些刺杀他父亲,毁谤他父亲的人,他更痛恨,尤其是马空群。

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!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。

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,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。

傅红雪忽然道:“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?”

赵大方点点头。

傅红雪道:“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?”

赵大方摇摇头,眼睛已从他的脸上,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。

漆黑的刀。刀鞘漆黑,刀柄漆黑。

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。他忽然跳起来,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莫非就是……”

傅红雪道:“我就是!”

他再也不说别的,慢慢地转过身,走出了树林。

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。

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,忽然也冲出去,抢在他面前,跪下,大声道:“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,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,可是你……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不必。”

赵大方道:“可是我……”

傅红雪道:“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,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。”

赵大方道:“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?”

赵大方道:“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,但我以前的朋友,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,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。”

傅红雪垂下头,看着自己握刀的手,然后他忽然问:“你住在哪里?”

屋子里很简朴、很干净,雪白的墙上,挂着一幅人像。

画得并不好的人像,却很传神。

一个白面微须、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,微微仰着脸,站在一片柳林外,身子笔挺,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。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,腰畔的丝带上,挂着一柄刀。

漆黑的刀!

人像前还摆着香案,白木的灵牌上,写着的是:“恩公白大侠之灵位。”

这就是赵大方的家。

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,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。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。

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,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。他手里紧紧握着的,正也是一柄同样的刀,刀鞘漆黑,刀柄漆黑。

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。这四天来,他天天都坐在这里,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。

他全身冰冷,血却是热的。

“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,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。”

这一句话就已足够。无论他吃了多少苦,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,就这一句话已足够。

他绝不能让他父亲在天的英灵,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。

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。

夜色已临,他燃起了灯,独坐在孤灯下。

这些天来,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,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,在这寂寞的孤灯下,灯光闪动的火焰,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。

他咬紧牙,拼命不去想她。在他父亲的遗像前,来想这种事,简直是种冒渎,简直可耻。幸好就在这时,门外已有了脚步声。

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,这是栋很安静的小屋子,绝不会有别人来的。

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。

傅红雪立刻问道:“有没有消息?”

赵大方垂着头,叹息着。

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,道:“你不必难受,这不能怪你。”

赵大方抬起头,道:“你……你要走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已等了四天。”

赵大方搓着手,道:“你就算要走,也该等到明天走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赵大方道:“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什么人?”

赵大方道:“一个怪人。”

傅红雪皱了皱眉。

赵大方的神情却兴奋了起来,道:“他不但是个怪人,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,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。”

傅红雪迟疑着,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会来?”

赵大方道:“他自己说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什么时候说的?”

赵大方道:“三年前。”

傅红雪又皱起了眉。

赵大方道:“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说的,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,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,他爬也会爬着来。”

傅红雪冷冷道:“他若死了呢?”

赵大方道:“他若死了,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如此信任他?”

赵大方道:“我的确信任他,因为他说出的话,从未失信过一次。”

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。

赵大方却忽又问道:“你从不喝酒的?”

傅红雪摇摇头。

他摇头的时候,心里又在隐隐发痛。

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,笑着道:“但那疯子却是酒鬼,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。”

傅红雪冷冷地道:“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。”

酒已摆在桌上,两大坛。

夜已深了,远处隐隐传来更鼓,已近三更。

三更还没有人来。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,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。

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!

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,什么话都不再问。

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,微笑着道:“他不但是个疯子,是个酒鬼,还是个独行盗,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。”

傅红雪在听着。

赵大方道:“他虽然是个独行盗,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,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。”

傅红雪并不奇怪,他见过这种人。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。

赵大方道:“他姓金,别人都叫他金疯子,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。”

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,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
脚步声很重,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。

赵大方也听了听,立刻摇着头道:“来的人绝不是他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
赵大方道:“我说过他是个独行盗,一向是独来独往的。”

他笑了笑,又道:“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。”

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,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。

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。

外面已有了敲门声。

赵大方皱着眉,喃喃道:“这绝不是他,他从不敲门的。”

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。

门外果然有两个人。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。

夜色很浓,秋星很高,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。他们的脸很平凡,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,赤足穿着草鞋。

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。

“你姓赵?”

赵大方点点头。

“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。”

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,再也不说一句话,掉头就走,仿佛生怕走得不够快。

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,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,又站住。

他就这样站在那里,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,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,黯然道:“我说过,他就算死了,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。”

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。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,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。

现在希望已落空。

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,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。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。

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。

酒就在桌上。

赵大方凄然长叹,道:“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。”

突听一人大声道:“没有人喝才怪。”

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。

接着,就听见棺材“砰”的一响,盖子就开了,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。

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,精赤着上身,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,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。

赵大方大笑,道:“你这疯子,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。”

金疯子道:“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。”

他一跳出来,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,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。

傅红雪就坐在旁边,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,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。

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。

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,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。

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,才停下来喘了口气,大笑道:“好酒,果然是陈年好酒,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。”

赵大方问道:“你要来就来,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?”

金疯子瞪起眼,道:“谁跟你玩花样?”

赵大方道:“不玩花样,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?”

金疯子道:“因为我懒得走。”

这句话回答得真妙,也真疯,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。

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。

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。

金疯子道:“你干什么?舍不得这坛酒?”

赵大方叹了口气,道:“你用不着瞒我,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。”

金疯子道:“什么麻烦?”

赵大方叹道:“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,为了躲着他,所以才藏在棺材里。”

金疯子又瞪起了眼,大声道:“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?我金疯子怕过谁了?”

赵大方只有闭上嘴。

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,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,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。

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,立刻展颜笑道:“我竟忘了替你引见,这位朋友就是……”

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他是你的朋友,不是我的。”

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。

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,歉然道:“我早就说过,他是个疯子。”

傅红雪道:“疯子很好。”

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,瞪着眼道:“疯子有什么好?”

傅红雪不理他。

金疯子道:“你认为疯子很好,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?”

傅红雪还是不理他。

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,道:“这人有意思,很有意思……”

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,勉强笑道:“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,他……”

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?”

赵大方道:“你知道?”

金疯子道:“我一走进这间屋子,就已知道他是谁了。”

赵大方更惊讶,道: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

金疯子道:“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,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。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,难道是白混的?”

赵大方板起了脸,道:“你既然知道他是谁,就不该如此无礼。”

金疯子道:“我想试试他。”

赵大方道:“试试他?”

金疯子道:“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,比我还要怪。”

赵大方道:“哪点怪?”

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,高高地跷了起来,道:“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,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,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,他也不会还手的。”

赵大方板着脸道:“这点你最好不要试。”

金疯子大笑,道:“我虽然是疯子,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,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。”

赵大方立刻追问,道:“什么消息?”

金疯子不理他,却转过了脸,瞪着傅红雪,突然道:“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?”

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,道:“你知道?”

金疯子道:“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。”

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,道:“他……他在哪里?”

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。

赵大方赶过去,用力握住他的肩,道:“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说?”

金疯子道:“我为什么要说?”

赵大方道:“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,也是我的朋友。”

金疯子道:“我已说过,他是你的好朋友,并不是我的。”

赵大方怒道:“你是不是我的朋友?”

金疯子道:“现在还是的,因为我现在还活着。”

赵大方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金疯子道:“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?”

金疯子摇摇头,道:“我不是这意思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?”

金疯子道:“只有一个条件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什么条件?”

金疯子道:“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!”

傅红雪道:“杀什么人?”

金疯子道:“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藏在棺材里,就是为了要躲他?”

金疯子默认。

傅红雪道:“这人是谁?”

金疯子道:“是个你不认得的人,跟你既没有恩怨,也没有仇恨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?”

金疯子道:“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。”

傅红雪垂下眼,看着自己手里的刀,他在沉思的时候,总是这种表情。

赵大方忍不住道:“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?”

金疯子道:“因为他要杀我。”

赵大方道:“他能杀得了你?”

金疯子道:“能。”

赵大方动容道:“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。”

金疯子道:“能杀他的人更少。”

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,缓缓接道:“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,也许只有这把刀!”

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。

金疯子道:“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,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马空群。”

金疯子道:“所以你只好杀他。”

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。

金疯子说的不错,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。

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,就像是一棵毒草,已在他心里生了根——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,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。

仇恨本不是天生的。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,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。

傅红雪苍白的脸上,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。

金疯子看着他,道:“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,你本来也不认得他,但你却杀了他。”

傅红雪霍然抬起头。

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:“无论谁为了复仇,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,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。”

傅红雪忽然道:“我怎知杀了他后,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?”

金疯子道:“因为我说过。”

他说出的话,从未失信过一次,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。

一个人正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,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,这并不是件容易事。

傅红雪又垂下头,凝视着手里的刀,缓缓道:“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。”

金疯子道:“什么事?”

傅红雪一字字道:“这人在哪里?”

金疯子的眼睛亮了。

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,他是他们的朋友,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。

金疯子道:“从这里往北去,走出四五里路,有个小镇,小镇上有个小酒店,明天黄昏前后,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店里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什么镇?什么酒店?”

金疯子道:“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,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,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?”

金疯子笑了笑,道:“我说过,我知道很多事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那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金疯子沉吟道:“是个男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男人也有很多种。”

金疯子道:“这个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种,你只要看见他,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有多大年纪?”

金疯子道:“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,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,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姓什么?”

金疯子道:“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,才能问他,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?”

金疯子道:“我要你去杀他,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?”

金疯子道:“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,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不能这样杀人。”

金疯子道:“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,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。”

他笑了笑,又道:“你若死在他手里,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?”

傅红雪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。”

金疯子道:“这句话我说过。”

傅红雪道:“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,我绝不能再杀错人。”

金疯子道:“我也不希望你杀错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。”

金疯子想了想,道:“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说。”

金疯子道:“第一点是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样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
金疯子道:“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,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还有呢?”

金疯子道:“他吃东西时特别慢,嚼得特别仔细,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,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,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说下去。”

金疯子道:“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,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。”

傅红雪在听着。

金疯子道:“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什么样的棍子?”

金疯子道: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,用白杨木削成的,大概有三尺长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不带别的武器?”

金疯子道:“从不带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?”

金疯子叹道:“那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。”

赵大方忽然笑道:“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,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!”

傅红雪沉思着,看着手里的刀,然后又抬起头,看着画上的那柄刀。

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,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。

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,道:“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。”

傅红雪点点头,道:“他的确是个怪人。”

金疯子道:“我保证你杀了他后,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也许只有我自己。”

金疯子笑道:“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,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。”

傅红雪双目凝视着他,忽又道:“谁说你是个疯子的?”

金疯子道:“很多人。”

傅红雪缓缓道:“他们都错了,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。”

金疯子大笑,大笑着捧起酒坛子,拼命地往肚子里灌。

赵大方微笑着,道:“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,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。”

黎明。

金疯子已醉了,醉倒在桌上打鼾。

傅红雪喃喃道:“我应该睡一会的。”

赵大方道:“不错,今天你应该要有好精神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杀人时都应该有好精神?”

赵大方道:“你应该听得出,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。”

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,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,缓缓道:“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!”

他的确不相信。

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,所以他现在已死了。

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,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。

第三十五章前辈高人

这个人是个陌生人。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,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。

他看来很英俊、很干净,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,而且他很年轻,皮肤紧密而有光,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。

他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,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。他的沉默就很可怕: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,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。

坐在这里已有很久,他非但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,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。但他的样子却又很轻松,很自然,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。

桌上有酒,也有酒杯,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。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,而是叫来看的。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,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。

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?

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,洗得很干净,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,随随便便地插着根短棍。

短棍也并不可怕,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。

他的眼睛很亮。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,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,比任何人都特别,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。

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,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。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。

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。他已开始吃面,吃得很慢,嚼得很仔细,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,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。

他拿着筷子的手,干燥而稳定,手指很长,指甲却剪得很短。

就在他吃面的时候,傅红雪走了进来。

傅红雪一走进来,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。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在看着他,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。

被这双眼睛看着时,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。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,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,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。

他慢慢地走进来,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,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。

他已准备拔刀。

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,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。

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,他一向有把握,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。

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,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,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,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。

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。

他走得更慢,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,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。

他在等机会。

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,忽然道:“请坐。”

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,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。

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又说了句:“请坐。”

傅红雪迟疑着,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

陌生人道:“喝酒?”

傅红雪道:“不喝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从来不喝?”

傅红雪道:“现在不喝。”

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,缓缓道:“十年了……”

傅红雪只有听着,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。

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:“十年来,已没有人想杀死我。”

傅红雪的心一跳,陌生人凝视着他,淡淡道:“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!”

傅红雪的心又一跳,他实在不懂,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。

陌生人还在凝视他,道:“是不是?”

傅红雪道:“是!”

陌生人又笑了笑,道:“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不会说谎,但却会杀人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你杀过很多人?”

傅红雪道:“不少。”

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,缓缓道:“你觉得杀人很有趣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。”

陌生人道:“是为了什么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不必告诉你。”

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,叹息着道:“不错,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,的确不必告诉别人。”

傅红雪忍不住问道:“你怎知我要来杀你?”

陌生人道:“你有杀气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看得出?”

陌生人道:“杀气是看不出来的,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就是这种人?”

陌生人道:“我是的。”

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,接着道:“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,所以现在我还活着。”

傅红雪道:“现在你的确还活着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?”

傅红雪道:“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你有把握?”

傅红雪道:“没有把握,就不会来。”

陌生人又笑了。他的笑神秘而奇特,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,融化了冰雪。

他微笑着道:“我喜欢你这个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但我还是要杀你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为什么?”

傅红雪道:“没有原因。”

陌生人道:“没有原因也杀人?”

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,道:“就算有原因,也不能告诉你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?”

傅红雪道:“是。”

陌生人叹了口气,道:“可惜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可惜?”

陌生人道:“我已有多年未杀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
陌生人道:“那只因我有个原则,你若不想杀我,我也绝不杀你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若定要杀你呢?”

陌生人道:“你就得死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死的也许是你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也许是……”

直到这时,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,道:“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?”

傅红雪道:“够快的。”

陌生人道:“很好。”

他忽然又开始吃面了,吃得很慢,嚼得很仔细。

一只手拿着筷子,一只手扶着碗,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,刀锋就会从他头顶上直劈下去。

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。

但傅红雪的刀还在刀鞘里,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,手却更苍白。

他没有拔刀,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,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。

这陌生人面前,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。

陌生人已不再看他,缓缓道:“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,被杀更无趣。”

傅红雪没有回答,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。

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:“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,尤其是年轻人,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。”

陌生人淡淡道:“刀在你手里,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。”

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,态度还是很轻松,很自然。

但傅红雪全身每一块肌肉、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。

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。这一刀若拔出来,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!

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。

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,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。

落日的余晖,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。好凄凉的落日。

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,但他的身子已悬空,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,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。漆黑的刀柄,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。

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插在腰带上——一根很普通的棍子,用白杨木削成的。

傅红雪突然拔刀!

没有刀光。刀根本没有拔出来。就在他拔刀的时候,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人,他身子一闪,这个人就跌在他身旁。

一个很高大的人,赤着上身,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。

他脚上的粉底宫靴已掉了一只。

金疯子。

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,现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,满脸都是痛苦之色,身子也缩成了一团,连爬都爬不起来。

他怎么会忽然也来了?怎么会变成这样子?

傅红雪的刀怎么还能拔得出来?

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,已放下筷子。这突然的变化,竟没有使他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之色。

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,现在正看着门外。

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。

叶开。

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叶开。

陌生人看着叶开,冷漠的眼睛里,居然又露出了一丝温暖之色。

叶开看着他的时候,神情却很恭谨。

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。

陌生人忽然道:“他是你的朋友?”

叶开道:“是的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他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
叶开道:“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。”

陌生人道:“是不是随便杀人的人?”

叶开道:“绝不是。”

陌生人道:“他有理由要杀我?”

叶开道:“有。”

陌生人道:“是不是个很好的理由?”

叶开道:“不是,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。”

陌生人道:“好,这就够了。”

他忽然站起来,向叶开笑了笑,道:“我知道你喜欢请客,今天我让你请一次。”

叶开也笑了,道:“谢谢你。”

陌生人已走了出去。

傅红雪忽然大喝:“等一等。”

陌生人没有等,他走得并不快,脚步也不大,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。

丁灵琳就站在门外。

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,忽然道:“这铃铛送给你。”

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,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。

铃铛本来是会响的。但她的铃铛射出后,反而不响了。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。

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。

陌生人没有回头,没有闪避,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。他还是继续向前走,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。奇怪的是,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,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,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。

忽然间,他已走出了好几丈。

不响的铃铛渐渐又“叮铃铃”地响了起来,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,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,陌生人却已不见了。

丁灵琳怔住。

连傅红雪都已怔住。

叶开却在微笑,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。

丁灵琳忽然跑过来,拉住他的手,道:“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?”

叶开道:“你看呢?”

丁灵琳道:“我看不出。”

叶开道:“怎么会看不出?”

丁灵琳道:“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,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。”

叶开笑了。

傅红雪忽然道:“他是你的朋友?”

叶开道:“我希望是的,只要他将我当作朋友,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知道我要杀他?”

叶开道:“刚知道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?”

叶开道:“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?”

傅红雪冷笑。

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我知道你的刀很快,我看过,但是在他面前,你的刀还没有拔出鞘,他的短棍也许已洞穿了你的咽喉。”

傅红雪不停地冷笑。

叶开道:“我知道你不信,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!”

傅红雪道:“他是谁?”

叶开道:“他纵然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,也只有一个人能比他快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
叶开道:“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是谁?”

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之色,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:“小李飞刀!”

小李飞刀!

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,足以令人热血奔腾,呼吸停顿。

过了很久,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,道:“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?”

叶开道:“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,以前绝没有,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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