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李飞刀2:边城浪子(下)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(4/5)
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。
叶开!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?
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,傅红雪冲进去,要了间屋子,紧紧地关上了门。
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,不停地呕吐。
他呕吐的时候,身子突然痉挛,突然抽紧,他倒下去的时候,身子已缩成一团。
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,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……
他已完全没有知觉。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——没有知觉,岂非也没有痛苦?
雨下得更大,小而闷的屋子,愈来愈暗,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。
只有黑!黑暗中,窗子忽然开了,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。
一声霹雳,一道闪电。
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。
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,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,谁也分辨不出,这种表情是悲愤?是仇恨?是愉快?还是痛苦?……
傅红雪清醒的时候,人已在床上,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。
灯已燃起。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,灯光昏暗,影子却是黑的。
屋子里还有个人!是谁?
这人就坐在灯后面,仿佛在沉思。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,就看到了她的脸,一张疲倦、憔悴、充满了忧郁和痛苦,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。
傅红雪的心又抽紧,他又看见了翠浓。
翠浓也看见了他。她苍白憔悴的脸上,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,柔声道:“你醒了!”
傅红雪不能动,不能说话,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。
她怎么会忽然来了?为什么偏偏是她来?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?
翠浓道:“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,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。”
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,那么关切,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。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。
傅红雪却忘不了。他突然跳起来,指着门大叫:“滚!滚出去!”
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,轻轻道:“我不滚,也不出去。”
傅红雪嘶声道:“是谁叫你来的?”
翠浓道:“是我自己来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为什么要来?”
翠浓:“因为我知道你病了。”
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,道:“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,也用不着你管。”
翠浓道:“你的事跟我有关系,我一定要管的。”
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。
傅红雪喘息着,道:“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,我根本就不认得你。”
翠浓柔声道:“你认得我的,我也认得你。”
她不让傅雪红开口,接着又道:“以前那些事,无论是你对不起我,还是我对不起你,我们都可以忘记,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,你病了,我当然要来照顾你。”
朋友!以前那种刻骨铭心、魂牵梦萦的感情,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?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,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,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。
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,又倒了下去,倒在床上。
翠浓道:“我说过,你应该多休息休息,等粥好了,我再叫你。”
傅红雪握紧双拳,勉强控制着自己。
“你既然能将我当作朋友,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?”
“你既然能这样冷静,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?”
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:“一定要冷静,一定要让她相信,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。”
翠浓站起来,走到床前,替他拉起了被——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。
傅红雪突然冷冷道:“谢谢你,要你来照顾我,实在不敢当。”
翠浓淡淡地笑了笑,道:“这也没什么,你也不必客气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但你总是客人,我应该招待你的。”
翠浓道:“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,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?”
傅红雪道:“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。”
一双曾经海誓山盟,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,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,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。
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?
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,道:“无论如何,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。”
翠浓道:“我说过没关系,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。”
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,过了很久,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:“你丈夫?”
翠浓笑了笑,道:“对了,我竟忘了告诉你,我已经嫁了人。”
傅红雪的心已碎了,粉碎!
“恭喜你。”
这只不过是三个字,三个很普通的字,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,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。
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,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?
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,也不是愤怒和仇恨,而是一个深入骨髓的绝望。
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。
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。他还活着,他的人还在床上,但是这生命、这肉体,都似已不再属于他。
“恭喜你。”
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,仿佛笑了笑,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。
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?
她说了句什么话?
他完全听不到,感觉不到。
“恭喜你。”
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,也不知说了多少遍,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
也不知说了多久,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。
她正在低语着:“每个女人——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,迟早都要找个归宿,迟早都要嫁人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明白。”
翠浓道:“你既然不要我,我只好嫁给别人了。”
她在笑,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——无论如何,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。
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,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,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,也不想再去看她。
但过了很久,他忽然又问道:“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?”
翠浓道:“嗯。”
新婚的夫妻,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。
傅红雪咬紧了牙,又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他就在外面?”
翠浓道:“嗯。”
傅红雪道:“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,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?”
翠浓道:“我说过,我要照顾你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并不想要你照顾,也不想让别人误会……”
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,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,几乎已说不下去。
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,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。”
傅红雪道:“他知道什么?”
翠浓道:“他知道你这个人,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们……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。”
翠浓道:“不管怎么样,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。”
傅红雪道:“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。”
翠浓道:“我到这里来找你,也已告诉了他,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。”
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,忍不住冷笑道:“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。”
翠浓道:“他的确是。”
傅红雪突然大声道:“但我却并不是,我一点也不开通。”
翠浓勉强笑了笑,道:“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,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。”
她不等傅红雪同意,就回过头,轻唤道:“喂,你进来,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。”
“喂”,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,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。
新婚的夫妻,在别人面前,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。
门本来就没有拴起。
她刚说了这句话,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,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。
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,做丈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。
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,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。
这个人年纪并不大,但也已不再年轻。
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,将近四十,方方正正的脸上,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。
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,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,华贵的料子,鲜艳的色彩,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。
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。
久历风尘的女人,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,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?
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。
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,居然并没有很激动,甚至也没有嫉恨,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。
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,微笑着道:“他就是我的丈夫,他姓王,叫王大洪。”
王大洪。老老实实的人,老老实实的名字。
他被翠浓牵着走,就像是个孩子似的,她要他往东,他就不敢往西。
翠浓又道:“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,傅公子。”
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,抱拳道:“傅公子的大名,在下已久仰了。”
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,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。
可是现在却不同了。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,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。
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,只有喃喃道:“恭喜你,恭喜你们。”
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,只是站在那里傻笑。
翠浓瞅了他一眼,又笑道:“他是个老实人,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,所以连话都不会说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不说话很好。”
翠浓道:“他也不会武功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不会武功很好。”
翠浓重:“他是个生意人,做的是绸缎生意。”
傅红雪道:“做生意很好。”
翠浓笑了,嫣然道:“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,至少他……”
她笑得很苦,也很酸,声音停了停,才接着道:“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。”
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,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。
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,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,什么也看不见。
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,嗫嚅讷讷地道:“你们在这里多聊聊,我……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。”
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,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。
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。
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,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。
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,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。
傅红雪忽然道:“你请坐。”
王大洪道:“是。”
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。
翠浓瞪了他一眼,道:“人家叫你坐,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?”
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,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,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。
他坐着的时候,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。
手很粗糙,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。
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,道:“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?”
王大洪道:“已经有……有……”
他用眼角瞟着翠浓,好像每说一句话,都得先请示请示她。
翠浓道:“已经快十天了。”
王大洪立刻道:“不错,已经快十天了,到今天才九天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们是早就认得的?”
王大洪道:“不是……是……”
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,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。
傅红雪已抬起头,瞪着他。
天气虽然已很凉,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,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。
傅红雪忽然道:“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。”
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,吃吃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,瞪着翠浓,一字字道:“他也不是你的丈夫。”
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,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。
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,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。
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。
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,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。
傅红雪看着她,冷漠的眼睛里,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,也不知是欢喜?是悲哀?是同情?还是怜悯?
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,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……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,似已连站都站不住。
她已不用再说什么,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。
她已不能不承认,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。
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:“这个人究竟是谁?”
翠浓垂下头,道:“不知道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也不知道?”
翠浓道:“他……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,我根本不认得他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找他来,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?”
翠浓头垂得更低。
傅红雪道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翠浓凄然道:“因为我想来看你,想来陪着你,照顾你,又怕你赶我走,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,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。”
最重要的是,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。
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,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。
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,但傅红雪也已明白。
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,也不是一块木头。
翠浓流着泪,又道:“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,就算你不要我了,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,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,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。”
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,大声道:“谁说我不要你,谁说的?”
翠浓抬起头,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,道:“你真的还要我?”
傅红雪大叫道:“我当然要你,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,我都要你,除了你之外,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。他张开双臂时,翠浓已扑入他怀里。
他们紧紧拥抱着,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,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。所有的痛苦、悲伤、误会、气愤,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,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,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?
翠浓用力抱住他,不停地说:“只要你真的要我,从今之后,我再也不会走了,再也不会离开你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。”
翠浓道:“永远?”
傅红雪道:“永远!”
王大洪看着他们,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。
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,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,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。
爱情的甜蜜和痛苦,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。
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,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。
他只知道,现在他留在这里,已是多余的。
他悄悄地站起来,似已准备走出去。
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,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。
昏暗的灯光,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:白的墙,黑的影子。
他慢慢地转过身子,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!
剑锋薄而利,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。
剑上莫非有毒?
第四十章新仇旧恨
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,走了两步,突然翻身!
青蓝色的剑光一闪,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。
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,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?
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,肋下完全暴露着,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。
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,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。
为了要刺出这一剑,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,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,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!
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,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。
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,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。
她连想都没有想,突然用尽全身力量,推开了傅红雪,用自己的身子,去挡这一剑。
剑光一闪,已刺入了她的背脊。
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,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。
可是她的眼睛,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。
她知道从今以后,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,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。
她咬着牙,不让自己晕过去。
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,也没有人能了解。
那不仅是悲伤,也是欣慰。
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,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。
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,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,多么真挚。
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。
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,可是她的死,却是高贵伟大的。
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。
傅红雪又倒在床上,看着她,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,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。
他的心已碎了。
翠浓看着他,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:“你要相信我,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,也不知道他要害你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……我相信你。”
他用力咬着牙,但满眶热泪,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。
翠浓嫣然一笑,突然倒下去,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。
短剑还留在她背上。
薄而利的剑锋,已刺入了她的骨节,被夹住。
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,只有放开手,一步步向后退。
他希望能退出去,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,忘记了他。
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:“站住!”
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,甚至没有人能想象。
在灯光下看来,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,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。
可是他还是站住了。
傅红雪的声音中,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。
仇恨的力量。
王大洪突然狞笑道:“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。”
傅红雪点点头。
王大洪道:“我是来要你命的人!”
傅红雪平静地道:“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?”
王大洪道:“我不是,我要杀的只是你!”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王大洪冷笑道:“你能杀别人,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?”
傅红雪道:“我不认得你。”
王大洪道:“你也不认得郭威,但你却杀了他,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。”
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,道:“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?”
王大洪道:“不是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为的是什么?”
王大洪道:“杀人的理由有很多,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。”
他冷笑着,又道:“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,更没有杀过人,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,你呢?你已杀过多少人?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?”
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。
王大洪道:“只要你杀过一个人,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!只要你杀错过一个,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!”
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,俯下身,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。
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,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,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,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。
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。
他没有流泪,只是痴痴地看着她,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。
他苍白的脸上,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。
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。
漆黑的刀,黑得令人心碎。
无论谁看见这柄刀,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。
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,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。
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道:“你可以杀我,无论谁都可以杀我,但却不该杀她的。”
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,仿佛来自远山,又仿佛来自地狱。
“我不管你是什么人,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,你杀了她,我就要你死!”
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,却还是在冷笑着,道:“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?”
傅红雪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,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,握着他的刀走过去。
刀鞘漆黑,眸子漆黑。
漆黑的眸子,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。
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,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,扼住了咽喉。
他已不再往后退,因为他也知道,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。
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,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。
黑暗而巨大的阴影,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,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。
傅红雪已走过来,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,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,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。
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。
王大洪看着他的刀,忽然长长叹息。
傅红雪道:“你已后悔?”
王大洪点点头,黯然道:“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。”
傅红雪道:“什么话?”
王大洪道:“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先毁这柄刀?”
王大洪道:“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,但是对你来说,它的价值却很特别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王大洪道:“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,若没有这柄刀的话,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,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,才能站得直。”
傅红雪苍白的脸上,已似有火焰在燃烧。
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:“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,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,根本就不了解你。”
傅红雪道:“这些话是谁说的?”
王大洪道:“是一个人。”
傅红雪道:“什么人?”
王大洪道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傅红雪道:“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?”
王大洪道:“也许是,也许不是。”
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接着又道:“不管怎么样,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……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。”
这句话已无异承认,他来杀傅红雪,的确是受人主使。
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。
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,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。
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,就绝不会是这种人。
傅红雪忽然抬起头,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,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。
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,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还不拔刀?”
傅红雪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说道:“因为我不懂。”
王大洪道:“什么事不懂?”
傅红雪道:“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?”
王大洪道:“替别人死?”
傅红雪道:“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,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。”
王大洪道:“哦?”
傅红雪道:“我应该杀的,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。”
王大洪道:“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,你难道就肯放我走?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说过,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。”
王大洪突然沉默,显然在考虑。
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,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。
只要能活得下去,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。
傅红雪并没有催促。
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,你若催促他,压迫他,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。
这道理傅红雪也懂。
过了很久,王大洪忽然道:“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。”
傅红雪沉默,默认。
王大洪道:“像我这种人,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,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。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并不笨。”
王大洪道:“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。”
傅红雪等着他问。
王大洪道:“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?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,那么,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?”
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。
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凝视着这个人,过了很久,才缓缓地道:“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,让你相信的。”
王大洪道:“哦?”
傅红雪道:“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,更不值得我拔刀。”
王大洪道:“哦?”
傅红雪道:“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。”
王大洪道:“什么事?”
傅红雪道:“我不用刀,也一样可以杀你。”
王大洪笑了。
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。
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,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,放在桌上。
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——没有这柄刀,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。
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——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,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,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。
剑光一闪,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。
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,“王大洪”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。
他一剑刺出时,无论谁都看得出,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,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。
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,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,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。
这一剑刺出,就像是毒蛇的舌信。
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,他手里已没有刀。
可是他还有手。
手是苍白的。
他身子一闪,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。
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,不是钢铁,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。
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,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?
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?
剑上淬着剧毒,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,他就要倒下去。
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。他当然不肯变招,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,抓得愈用力愈好。
真正的聪明人,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。
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,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,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,是自己。
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。
除了呆子外,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!
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,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。
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。
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,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。
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,速度已慢了下来。
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,本就该早已变招的。
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。
就在这时,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,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。
在最后的一刹那间,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,变得真快,快得无法思议。
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,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,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。
等他再清醒时,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,鼻子里还在流着血,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,左边的颧骨碎裂,鼻梁的位置已改变。
他能抬起头来时,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,已到了傅红雪手上。
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,过了很久,才转向他,冷冷道:“这柄剑不是你的?”
王大洪摇摇头。
傅红雪道:“你用的本是长剑。”
王大洪点点头。
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,出手固然更快,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。
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。
傅红雪道:“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?”
王大洪又点点头。
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,道:“你若想再试一次,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。”
王大洪又摇摇头,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。
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。
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不愿再试?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,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。”
王大洪道:“你不是。”
他忽然长长叹息,道:“你也不是呆子。”
——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,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,是自己。
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。
傅红雪道:“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?”
王大洪突又长叹,道:“就算我说出来,也没有用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王大洪道:“因为你绝不会相信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相信。”
王大洪迟疑着,道:“我能不能相信你呢?你真的肯放我走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已说过一次。”
有些人说的话,一次就已足够。
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,道:“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,你的行踪,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。”
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,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。
他没有朋友。
在这世界上,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,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。
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,不忍相信,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。
“这个人姓什么?”
王大洪道:“他姓……”
突然间,刀光一闪。
只一闪,比电光还快的一闪,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。
“他姓……”
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,他也已用不着再说。
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。
——刀光一闪,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。
——刀光一闪,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。
现在刀光又一闪,封住了王大洪的口。
三柄同样的刀,同样的速度,同样可怕。
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。
王大洪眼睛凸出,张大了嘴,伸出了舌头——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,他死得很快。
可是他死不瞑目。
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。
傅红雪也不信。
他不愿相信,不忍相信,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。
——看不见的刀,才是最可怕的刀。
——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,才是最可怕的人。
傅红雪忽然发觉,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。
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,但窗外却没有人。
夜,秋夜。
夜已很深,秋也已很深。
暴雨初歇,地上的积水里,也有点点星光。
傅红雪抱着翠浓,从积水上踩过去,踩碎了这点点星光。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,也已碎了。
风很轻,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。
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,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。那无限的相思,无限的柔情,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。
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,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。
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。她已完全属于他,永远属于他。
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,过了清溪上的小桥,就是山坡。
他不停地向前走,踏过积水,跨过小桥,走上山坡,一直走向山最高处。
星已疏了,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。
他走到山巅,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,轻轻地放下了她。
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,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。
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,她的死,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。
世上还有什么事,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?更伟大?
他跪在山巅,将她埋葬在阳光下。
从今以后,千千万万年,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,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。
阳光是永恒的,就像是爱情一样。
爱情有黯淡时,阳光也一样。
太阳升起又落下。
傅红雪下山时,已是第二个晚上。
大病初愈后,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,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?
除了悲伤、哀痛、愤怒、仇恨外,他还有什么?
还有恐惧。
一种对寂寞的恐惧。
从今以后,千千万万年,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,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,要如何才能解脱?
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。
既不能忍受,又无法解脱,就只有逃避,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。
山下的小镇上,还有酒。
酒是苦的也好,是酸的也好,他只想大醉一场,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。
醉,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,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。
只有真正寂寞过、痛苦过的人,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。
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,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。
他醉了。
他醉得很快。
人在虚弱和痛苦中,本就醉得快。
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,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,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。
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,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,只要一笑起来,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。
可是她的酒量真好。
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,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。
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。
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,才能了解这种情况。
那并不是昏迷,却比昏迷更糟——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,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。
无论多么醉,总有醒的时候。
他醒来时,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,一张很脏的床上。
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,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,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,一只肥胖的手,还压在他身上。
他自己也是赤裸的,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。
他突然想呕吐。
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?
他连想都不敢想。
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,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。
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,如此卑贱?
他想吐,把自己的心吐出来,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。
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。
那柄漆黑的刀,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。
他跳起来,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,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。
“怎么你要走了?”
傅红雪咬着牙,点了点头。
她脂粉残乱的脸上,显得惊讶而失望:“你怎能走?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,要留在这里,一辈子陪着我的。”
寂寞,可怕的寂寞。
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,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,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,就再也不想放手了。
可是他抓住的东西,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。
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,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。
“来,睡上来,我们再……”
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,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。
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,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,退到墙角,紧紧地握着他的刀,嗄声道:“我要杀了你,你再说一个字,我就杀了你……”
这苍白孤独的少年,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。
她吃惊地看着他,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,突然放声大哭,道:“好,你就杀了我吧,你说过不走的,现在又要走了……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。”
寂寞,可怕的寂寞。
她也是个人,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,她拉住傅红雪时,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,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。
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。
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,他不忍再看她,也不想再看她。
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,他用力撞开了门,冲出去。
街上有人,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。
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,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,奔过长街,奔出小镇。
他停下来时,就立刻开始呕吐,不停地呕吐,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。
然后他倒了下去,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。
一阵风吹过,黄叶飘落在他身上。
但他已没感觉,他已什么都没有,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。
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,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,他就这样伏在地上,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。
现在他所剩下的,已只有仇恨。
人类所有的情感中,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。
他恨自己,恨马空群。
他更恨叶开。
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,还有种被欺骗了、被侮辱了的感觉。
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,一直是将叶开当作朋友的。
你若爱过一个人,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。
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,更强烈。
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!
现在他是一无所有,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,只怕已活不下去。
他发誓要活下去。
他发誓要报复——对马空群,对叶开!
经过昨夜的暴雨后,大地潮湿而柔软,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。
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,不管你是高贵,还是卑贱,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。
你永远都可以倚赖它,信任它。
傅红雪伏在地上,也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。
有人来看过他,又叹着气,摇着头走开。
他知道,可是他没有动。
“年纪轻轻的,就这么样没出息,躺在地上装什么死?”
“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,也应该振作起来,装死是没有用的。”
有人在叹息,有人在耻笑。
傅红雪也全都听见,可是他没有动。
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,别人的讥嘲耻笑,他已完全不在乎。
他当然要站起来的,现在却还不到时候,因为他折磨自己,还没有折磨够。
无论如何,刀还在他手里。
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。
突然有人失声轻呼:“是他!”
是女人的声音,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。
但他却还是没有动,不管她是谁,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。
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,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。
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,反而冷笑着,道:“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,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,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?”
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,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。
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。
马芳铃!
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,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。
傅红雪紧紧咬着牙,抓起了满把泥土,用力握紧,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。
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,道:“你这么样痛苦,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,就未免太不值得了。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,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?”
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、一条鞭子。
傅红雪突然跳起来,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,狠狠地瞪着她。
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,又可怕。
若是以前,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,无论是因为同情,还是因为畏惧,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。
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。
她本来又恨他,又怕他,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。
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,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,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,好像只要她高兴,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。
她冷笑着又道:“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,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,除了我爹爹外,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。”
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,呼吸突然急促,道:“你已说够了。”
马芳铃道:“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?”
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,缓缓道:“只要你再说一个字,我就杀了你!”
马芳铃却笑了。
她开始笑的时候,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。
一个很高大、很神气的锦衣少年,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。
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。
他不但高大神气,而且非常英俊,剑一般的浓眉下,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,身上穿的衣服,也华丽得接近奢侈。
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,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,只要他想做的事,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,很少有人能阻拦他。
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,冷冷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。
锦衣少年又道:“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?”
傅红雪点点头。
锦衣少年道:“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?”
傅红雪摇摇头。
锦衣少年道:“她是我的妻子。”
傅红雪突然冷笑道:“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,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。”
锦衣少年沉下了脸,厉声地道: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
傅红雪又摇摇头。
锦衣少年道:“我姓丁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。”
锦衣少年道:“我就是丁灵甲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。”
丁灵甲道:“你虽然无礼,但我却可以原谅你,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。”
傅红雪的确不像。
他闭着嘴,连自己都似已承认。
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,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已能吓倒很多人的,所以不到必要时,他从来不出手——对这点他一直觉得很满意。
因为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残暴的人。
但他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,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。
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,傲然道:“无论你还想说什么,都不妨说出来。”
马芳铃咬着嘴唇,道:“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?”
丁灵甲微笑道:“只要有我在你身旁,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关系。”
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,突然大声道:“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,一文不值的婊子!”
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,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。
丁灵甲厉声道:“你真敢动手?”
傅红雪没有回答。没有开口。
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,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,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!
丁灵甲也已看出。
他突兀大喝,剑已出鞘,剑光如匹练飞虹,直刺傅红雪的咽喉。
他用的剑分量特别沉重,一剑刺出,虎虎生风,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。
他的出手虽不太快,但攻击凌厉,部位准确。
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。
在这一击之下,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,世上绝不会超出七个。
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。
他没有闪避,也没有招架,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。
马芳铃也没有看出,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——
刀光一闪!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,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。
剑光匹练般飞出,钉在树上。
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,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,还在不停地摇晃。
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。
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,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,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
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快。
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,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时,他就突然晕了过去。
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,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,而是为了愤怒,失望而愤怒。
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灵甲一眼,突然转身,狂奔而去。
道旁停着辆崭新的马车,她冲过去,用力拉开了车门。
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,苍白而美丽的脸上,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。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,才会有这种表情。
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,他认得这个人。
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?她失去的是什么?叶开呢?
马芳铃霍然回身,指着傅红雪,大声道:“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,你还不快替他报仇?”
过了很久,丁灵琳才抬起头,看了她一眼,道:“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?”
马芳铃道:“当然,他是你二哥,是我的丈夫。”
丁灵琳看着她,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,道:“你真的将我二哥当作你的丈夫?”
马芳铃脸上变了色,道:“你……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?”
丁灵琳冷冷道:“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,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,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,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。”
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,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。
丁灵琳道:“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,只不过因为你恨他,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。”
她用力咬了咬嘴唇,接着又道:“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,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,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。你嫁给我二哥,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。”
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,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,突然大声道:“我知道你恨我,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,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。”
丁灵琳道:“不错,我宁可跟着他流浪,因为我爱他。”
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,接道:“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,所以你才嫉妒,才要我哥逼着我离开他,因为你也爱他,爱得要命。”
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,道:“我爱他?……我只盼望他快点死。”
丁灵琳道:“现在你恨他,只因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。”
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,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,冷笑着道:“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,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,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——你就是这种女人,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。”
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,渐渐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?
她突然回头,面对着傅红雪,嘶声道:“你既然要杀我,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?”
傅红雪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,慢慢地走过来,走到丁灵琳面前。
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,紧紧抱住了他,道:“你若不杀我,就带我走。无论到什么地方,我都跟你去;无论要我干什么,我都依你。”
傅红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。
马芳铃流着泪,又道:“只要你肯带我走,我……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。”
傅红雪突然曲起肘,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。
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。
傅红雪头也不回,冷冷道:“滚!”
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,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,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。
但现在她却已变了,她脸上竟已真的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。
这是谁的错?
她咬着牙,瞪着傅红雪,一字字道:“好,我滚,你既然不要我,我只有滚,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?难道你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强奸我?”
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,却还是没有回头。
丁灵琳道:“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,那天没有答应他?”
马芳铃冷笑道:“你也用不着得意!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?他若真的喜欢你,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?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床上了,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。”
她突又疯狂般大笑,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,不停地向后退,退入树丛。
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,她的人也看不见了。
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,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。最错的是,她总是找错了男人。”
傅红雪忽然道:“你呢?”
丁灵琳道:“我没有错。”
傅红雪道:“叶开……”
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,就算他不喜欢我,也没关系,因为我真的喜欢他,这就已够了!”
傅红雪看着她,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但你却离开了他。”
丁灵琳道:“那只因我没法子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丁灵琳恨恨道:“因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,点了我腿上的穴道。”
傅红雪道:“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?”
丁灵琳黯然道:“他也没法子,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,他能对他怎么样?”
她眨了眨眼,眼睛里又发出了光,接着道:“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,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,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,别人带我走的时候,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。”
傅红雪道:“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?”
丁灵琳眨着眼笑道:“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,你只有等着他来找你,小叶就是这种人。”
傅红雪还在看着她,眼睛里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。
丁灵琳道:“你虽然伤了我二哥,可是我并不怪你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丁灵琳道:“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,所以我恨他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丁灵琳道:“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,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,若不是你这一刀,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。”
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,的确是件非常痛苦,也非常悲惨的事。
丁灵琳道:“你现在已可以走了,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。”
傅红雪没有走。
丁灵琳等了半天,忍不住又问道:“你为什么还不走?”
傅红雪道:“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。”
丁灵琳道:“什么事?”
傅红雪道:“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,让你跟我走,还是应该抱着你走。”
丁灵琳脸色变了,失声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傅红雪道:“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……你疯了!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没有疯,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。”
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,突然挥手,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,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,急打傅红雪“迎香”“天实”“玄机”三处大穴。
他们的距离很近,她的出手更快。
丁灵琳要命的金铃,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。
因为她不但出手快,认穴准,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,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,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。
傅红雪没有闪避。
刀光一闪,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。
刀光再入鞘时,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,拦腰抱起了她。
丁灵琳失声大叫,道:“你这不要脸的跛子,快放开我!”
傅红雪听不见。
车上有车夫,路上有行人,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。
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。
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——山在青天白云间。
山并不高,云也不高。
走到半山上,已可看见白云缥缈,人已到了白云缥缈处。
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,“叮铃铃”地响。她自己却已不响。
因为她无论说什么,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。
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,变为焦急恐惧,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。
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,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。
“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,才敢强奸我!”
想起马芳铃的话,她更害怕,又冷又怕,冷得发抖,怕得发抖。
山巅更冷。
丁灵琳抖得更凶。
傅红雪已放下了她,正在冷冷地看着她,突然道:“你怕?”
丁灵琳忽然笑了,答道:“我怕什么?我为什么要怕?”
她笑得虽然勉强,却还是很好看,微笑着又道:“我难道还会怕你?你是小叶的朋友,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,我怎么会怕你!”
傅红雪道:“他的仇人呢?”
丁灵琳眨着眼,道:“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仇人。”
傅红雪冷冷地道:“他若有仇人,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。”
丁灵琳道:“也可以这么说,因为……”
傅红雪道:“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。”
丁灵琳又笑了,这次是真的笑了,笑得温柔而甜蜜,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,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。
傅红雪道:“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,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?”
丁灵琳道:“没有人会杀他的,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。”
傅红雪道:“假如有呢?”
丁灵琳咬起了嘴唇,道:“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,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不择一切手段?”
丁灵琳道:“当然不择一切手段。”
她接着又道:“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,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,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来。”
秋风吹过,白雪已在足下。
她说出了这句话,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,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。
傅红雪却已转过身,背向着她,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。
土丘上寸草未生,显然是新堆成的。
丁灵琳道:“这堆土是什么?”
傅红雪道:“是个坟墓。”
丁灵琳变色道:“坟墓?你怎么知道是个坟墓?”
傅红雪道:“因为这是我亲手堆成的。”
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。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,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
过了很久,她才轻轻地问道:“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?”
傅红雪道:“是我最亲近的人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……你很喜欢她?”
傅红雪点点头,道:“我对她的情感,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!”
丁灵琳勉强笑了笑,道:“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,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,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。”
傅红雪道:“她是被人杀死的!”
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,喃喃地道:“这里的风好冷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用不着为她担心,她现在已不怕冷了。”
丁灵琳道:“可是我怕。”
傅红雪道:“怕我?”
丁灵琳道:“不是怕你,是怕冷。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会将你也埋起来,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。”
丁灵琳笑得更勉强,道:“那倒不必麻烦你,我还没有死。”
傅红雪道:“可是她已经死了……你却没有死,她为什么要死?为什么要死?……”
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,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。
丁灵琳道:“每个人都会死的,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,有人死得迟些,所以你也不必伤心。”
傅红雪道:“叶开若死了,你也不伤心?”
丁灵琳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傅红雪道:“你不伤心,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。叶开不伤心,只因为你还没有死,可是……可是她却已死了……”
他突然转身瞪着丁灵琳,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,厉声道:“你为什么不问我,谁杀了她?”
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,喉咙里竟已发不出声音。
傅红雪道:“你不问我,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?”
丁灵琳咬着嘴唇,突然大声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怎么会知道?”
傅红雪道:“你应该知道的。”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,一字字道:“因为杀她的人就是叶开。”
丁灵琳叫了起来,道:“不可能,绝不可能,我一直跟小叶在一起的,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。”
傅红雪道:“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?”
丁灵琳说不出话了。昨天早上,她已被丁灵甲带走,就没有再看见过叶开。
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,道:“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?做些什么事?”
丁灵琳垂下了头。她不知道。
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,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,抛在她面前。
“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?”
丁灵琳的头垂得更低。她已认出了这柄刀——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。
过了很久,她忽又抬起头,大声道:“叶开就是我,我就是叶开,你若真的认为是叶开杀了她,你就杀了我吧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愿意为他死?”
丁灵琳道:“愿意。”
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,完全没有犹豫,完全没有考虑,能为叶开而死,对她说来,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。
傅红雪看着她,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。她临死前看着他时,眼睛里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。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,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于告诉他,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。
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,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。
傅红雪的双拳握紧,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,再看她一眼。
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?短暂的生命,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。
丁灵琳道:“你既然要杀了我,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?”
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我并不想杀了你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……你想怎么样?”
傅红雪道:“不怎么样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——死,她并不怕,她怕的是那种可耻的折磨和侮辱。
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,冷冷道:“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。”
丁灵琳点点头,大声道:“他当然会来找我,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。”
傅红雪凝视着远方,缓缓道:“这地方很安静,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,上天对他已算不薄。”
丁灵琳动容道:“你在等他来?”
傅红雪没有回答,只是垂下头,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。
漆黑的刀,刀头已不知染上过多少人的鲜血。
丁灵琳的手也已握紧,嗄声道:“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。”
傅红雪道:“他会知道的。”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傅红雪道:“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。”
丁灵琳道:“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?你难道真的要杀他?”
傅红雪沉默,刀也是沉默的。
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,有时甚至能杀人。
丁灵琳大声道:“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?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?若不是他,你怎么能活到现在?”
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,一字字缓缓道:“他让我活着,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。”
死虽然可怕,但却是宁静的,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。
丁灵琳看着他的脸,身子突然开始颤抖,颤声道:“他常常对我说,你做的事虽可怕,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,你……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?”
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,没有再说什么,连一个字都不再说。
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,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。
山下仿佛有雨声。
山巅的云雾,也是潮湿的。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,冷得不停发抖。不但寒冷,而且饥饿。
傅红雪已坐下,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,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。难道他不冷不饿?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?
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:“也许他不会来了。”
傅红雪不开口。
丁灵琳道:“就算他要来,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。”
傅红雪还是不开口。
丁灵琳道:“他若三天后才来,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?”
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,才冷冷道:“他三年后才来,我就等三年。”
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,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?”
傅红雪道:“我能等,你为什么不能?”
丁灵琳道:“因为我是个人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丁灵琳道:“只要是个人,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,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丁灵琳道:“你若真的要我坐在这里等下去,我就算不冷死,也要被活活饿死。”
没有回答。
丁灵琳道:“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,你可以下山去找他,那总比在这里等的好。”
还是没有回答。
丁灵琳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难道……”
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,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。
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,山巅的云雾更潮湿,也更冷。
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,还是夜色已来临,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、阴阴森森的死灰色,没有人,也没有生命。
丁灵琳放声大呼:“傅红雪,你到哪里去了?你回来!”
没有人回来,也没有人回应。
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,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,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。
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,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,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。
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,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?假如叶开真的死了,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?
丁灵琳只觉得全身冰冷,连心都冷透。她想逃走,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——丁家的点穴手法,一向很有效。她想呼喊,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。
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陪伴着她。
傅红雪这一生,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陪伴着他?
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,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。
就在这时,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。
她垂下头,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。
不是雨,是血!
鲜红的血,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。
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,忍不住回头,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。
一只冰冷的手。血,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。
这是谁的血?谁的手?
丁灵琳没有看见,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。
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。
你心里若已没有爱,只有仇恨,地狱就在你的心里。
——你心里若已没有爱,你的人也已在地狱。
第四十一章英雄末路
云已不见,雾也已不见。
阴森黑暗的山洞里,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,闪动的火光,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,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。
她醒来时,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。
所以她没有动,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,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。
火焰的本身,仿佛就象征着生命,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。
她从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爱的。
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,他冰一样的脸,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。
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,放到火上去烤。
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,他脸上甚至也已现出种和平宁静的表情。
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,她忽然觉得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的人。
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,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。
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,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。
她忍不住要解释:“我刚才实在太饿,也太冷,所以才支持不住的。”
傅红雪淡淡道:“幸好你身上有火种,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兔肉了。”
丁灵琳失声道:“火种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?”
傅红雪点点头。
丁灵琳的脸更红,她记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贴身的衣袋里。
她咬着嘴唇,板起了脸,大声道:“你怎么能乱掏人家身上的东西?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的确不该这么做的,我本该脱光你的衣服,把你放在火上烤来吃。”
丁灵琳立刻用力拉紧了自己的衣襟,好像生怕这个人会真的过来脱她的衣服。
傅红雪却再也不睬她,默默地将烤好的野兔撕成两半,随手抛了一半给她,竟是比较大的一半。
丁灵琳心里突又泛起一阵温暖之意。
她也不能算是个小心眼的女孩子,但傅红雪若是给她比较小的那一半,她还是会觉得很生气。
她毕竟是个女人。
没有盐的烤肉,本来就像是已生了十八个孩子的女人一样,已很难令人发生兴趣。
但没有盐的肉至少总比没有肉好。
饥饿,本就是人类最不能抗拒的两种欲望之一。
丁灵琳几乎将骨头都吃了下去,吃完了还忍不住要叹息一声,喃喃地道:“这兔子身上的肉简直比猴子还少。”
傅红雪道:“它身上若是肉多,说不定早已被别人捉去吃下肚了。”
丁灵琳嫣然道:“小叶说的不错,你有时看来虽然很可怕,其实却并不是个凶狠恶毒的人。”
她眨了眨眼,又道:“无论你怎么想,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对你不坏,而且比谁都了解你。”
一提起叶开,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,忽然站起来,冷冷道:“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?”
丁灵琳的脸色也变了,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若不能脱,我替你脱。”
丁灵琳大骇道:“为什么要脱衣服?”
傅红雪道:“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冷死、病死。”
丁灵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的确已湿透,地上也是阴寒而潮湿的,这样子躺一夜,明天不大病一场才是怪事。
她自己当然也不想冷死、病死,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脱衣服,她宁可死——除了叶开外,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行。
她咬着嘴唇,忽然道:“你是不是真的强奸过马芳铃?”
傅红雪脸上的肌肉忽然绷紧,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,但他却还是点了点头。
只要是他做过的事,他就绝不推诿否认。
丁灵琳道:“你会不会强奸我?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是在提醒我?”
丁灵琳道:“你现在若要强奸我,我当然没法子反抗,但我却希望你明白一件事。”
傅红雪在听。
丁灵琳道:“除了叶开外,无论什么男人只要碰一碰我,我就恶心,因为我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,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。”
傅红雪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里,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。
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烧。
丁灵琳道:“你恨他,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杀了翠浓,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……”
傅红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,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,嗄声道:“你错了。”
丁灵琳道:“我没有错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不该逼我的。”
他的手突然用力,已撕破了她的衣襟。
丁灵琳倒下去的时候,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风里硬起来。
她的泪也已将流下,咬着牙道:“我没有错,小叶却实在错了,他看错了你,你根本不是人,是个畜生。”
傅红雪全身不停地颤抖,突然也倒了下去,缩成了一团。
火光闪动下,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,嘴角就像马一样,吐出了浓浓的白沫。
丁灵琳反而怔住。
她也听说过,傅红雪是个有病的人,但她却未想到他的病竟会突然而来,来得竟如此可怕。
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,满心创痛,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纠缠着他。
唯一能安慰他、了解他的人,现在却已被埋入了黄土。
他这一生,过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?生命对他也未免太无情。
他应该恨的!
“我若是他,我说不定也会痛恨所有的人,所有的生命。”
丁灵琳心里的恐惧和愤怒,忽然又变作怜悯与同情。
她若还能站起来,现在说不定会将他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。
可是她非但站不起来,几乎连动都不能动。
她连手都已阴寒潮湿而渐渐麻痹,只能勉强抬起来,掩住衣襟。
就在这时,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。
脚步声很轻,但来的却显然不止一个人。
“这当然绝不会是叶开。叶开若要来,绝不会和别人一起来的。”
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。
如此深夜,又有谁会冒着这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,到这荒山上来呢?
脚步声已在山洞外停下来,闪动的火光,已无异告诉他们这山洞里有人。
过了半晌,外面就有人在试探问:“里面的朋友高姓大名?请见示。”
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发出声音。
她只希望这些人一时间还不敢贸然闯进来,只希望傅红雪能在他们闯进来之前清醒。
但这时她已看见一柄刀从外面慢慢地伸进来,接着她就看见了握刀的人。
来的人的确不止一个,但现在进来的却只有他一个。
这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,却不是傅红雪那种纯净得接近透明的苍白。
他的脸白里发青,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,竟仿佛是惨碧色的,又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。
他的眼睛也阴森可怕,只看了傅红雪一眼,目光就停留在丁灵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,眼睛里突又露出种淫猥的表情。
丁灵琳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。
这人手里的刀已垂下,长长吐出一口气,显然他已发现倒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都已没有值得他戒备的地方。
他的眼睛更放肆了,就好像要钻到丁灵琳的衣襟里去。
丁灵琳忍不住大声道:“你看什么?难道你从来也没看过女人?”
这人笑了,用脚尖踢了踢傅红雪,道:“他是你的什么人?”
丁灵琳道:“你管不着。”
这人道:“他就是那个一脚踢垮了关东万马堂的傅红雪?”
丁灵琳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这人道:“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。”
丁灵琳忍不住问道:“找他干什么?”
这人道:“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……替我去杀个人。”
他又笑了笑,接着道:“但现在看来他已只有等着别人杀他了。”
丁灵琳勉强控制着自己,冷笑道:“你若真的有这种想法,一定会后悔。”
这人笑得更阴险,悠然道:“我不但真的有这种想法,还有另外一种想法。”
丁灵琳又忍不住再问:“什么想法?”
这人笑道:“男人看见一个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赤裸着胸膛躺在他面前,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,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。”
丁灵琳突然全身冰冷,失声道:“你敢?”
这人悠然道:“我为什么不敢,就算傅红雪现在还能够拔他的刀,我也不怕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……你真的不怕?”
这人道:“他若知道我是什么人,说不定会自动把你让给我的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凭什么?”
这人道:“我只凭一样东西,一样傅红雪连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。”
他微笑着,用刀尖去拨丁灵琳紧拉着衣襟的手,接着道:“就凭这样东西,我不但敢想,而且敢做。你若不信,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。”
丁灵琳几乎已忍不住要失声大叫起来,她的手已不能不松开。
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样东西从外面飞进来,打在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齿上。
只听“咯”的一响,这人的门牙已然被打破了两三颗。
这样东西随着碎裂的牙齿落下来,竟是粒还没有剥壳的花生。
这人面色骤然改变,一只手掩住了嘴,一只手扬起了刀。
丁灵琳看到地上的花生,脸色也已变了,忍不住失声惊呼道:“路小佳!”
路小佳也是她现在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一,为什么他也偏偏来了?
她的运气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坏。
山洞外还是云雾凄迷,一片黑暗,一个人带着笑说道:“这世上并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,不吃花生的倒很难找出几个。”
一个人微笑着,施施然走了进来,穿得很随便,笑得很轻松,看他的样子,就算是天塌下来,他好像也不会在乎。
看到了这个人,丁灵琳只觉得那闷死人的浓云密雾仿佛已忽然消散了,那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。
现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来,她也已不在乎,因为这个人就是叶开。
只要能看见叶开,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在乎的。
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之意,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,却故意要板起脸,道:“你死到哪里去了,怎么直到现在才来?”
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我本来也想早点来的,却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宝贝二哥躺在地上生气,不管怎么样,他毕竟是你的二哥。”
丁灵琳就算还想生气,也气不出了,忍不住笑道:“你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,因为他迟早总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。”
叶开看着她,皱了皱眉,道:“可是你们丁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躺在地上呢?”
丁灵琳道:“你自己说过的,一个聪明人能躺下去的时候,是绝不会坐着的。”
叶开也笑了,道:“不错,有道理。”
他看了看傅红雪,又看了看那个高举着钢刀的人,道:“你们都是聪明人,但这位仁兄为什么还不肯躺下去,这样子站着岂非太累?”
丁灵琳眨了眨眼,道:“所以你应该劝劝他,要他不如还是躺下去的好。”
叶开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有道理。”
这人的嘴已闭起,嘴角还在流着血。
他本就是个老江湖、老狐狸,当然知道能用一颗花生打落门牙的人,绝不是好惹的。
但现在叶开又正背对着他,再难惹的人,背上也绝不会长着眼睛。
他的刀又恰巧正对着叶开的脖子,这机会实在难得,错过实在可惜。
他突然挥刀,直砍叶开的脖子。
谁知道叶开背后偏偏像是长着眼睛,突然回身,指尖轻轻在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划。
这人的刀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。
叶开看着这把刀,轻抚着刀锋,微笑道:“看来这也是把快刀。”
这人的脸已僵硬,想勉强笑笑,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。
叶开道:“这么快的刀无论砍在谁的脖子上,他的脑袋都一定会掉下来,你信不信?”
他提着刀在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,微笑着道:“你若不信,倒也不妨试试。”
这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,已吓得全无人色,吃吃道:“不……不必试了。”
叶开道:“你相信?”
这人道:“当……当然相信,谁不信,谁就是龟孙子。”
叶开大笑。
这人忽又问道:“阁下上山时,有没有看见在下的朋友们?”
叶开又点点头,道:“我看他们好像都已累得很,所以劝他们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。”
这人脸色又变了变,苦笑道:“其实我……我也已累得很。”
叶开道:“既然累得很,为什么还不躺下去?”
这人什么话都不再说,走到角落里,直挺挺地躺了下去。
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,道:“看来他倒也是个聪明人。”
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这年头的笨人本来就已不多的。”
丁灵琳道:“只可惜我跟你一样,我们虽然不太笨,也不太聪明。”
叶开道:“我知道你也想站起来走走了,躺得太久,也会累的。”
丁灵琳抿着嘴笑道:“所以你也正好乘机来揩油,捏捏我的大腿。”
叶开又叹了口气,道:“我只奇怪你二哥点你穴时,为什么不顺便把你的嘴也一起点住呢?”
丁灵琳道:“因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。”
傅红雪的身子虽然渐渐已能伸直,却还在不停地喘息着。
叶开看着他,黯然道:“这么样一个人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?”
丁灵琳已站了起来,正弯着腰在捏自己的腿,也不禁叹道:“他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,但有时却又偏偏要叫人觉得他很可怕。”
她忽又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架到这里来?”
叶开摇头。
丁灵琳道:“他以为你杀了翠浓。”
叶开皱起了眉,道:“翠浓已死了?”
丁灵琳道:“她的坟墓就在外面,傅红雪亲手埋葬了她。”
叶开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见了。
丁灵琳瞪着他,道:“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的?”
叶开道:“你也要问我这种话?”
丁灵琳叹道:“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,可是你的刀为什么会到了他手上?”
叶开道:“我的刀?……”
丁灵琳还没有说话,已看见了有刀光一闪。
叶开一伸手,闪电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——一柄飞刀,薄而锋利。
他抬起头,就看见了傅红雪。
傅红雪站起来时,就像是幽灵忽然从地下出现,烟雾忽然从地下升起。
火光已微弱,他看来更苍白、更憔悴、更疲倦。
可是他眼睛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焰更强烈。
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,目光刀锋般瞪着叶开,一字字道:“这是不是你的刀?”
叶开没有回答,不能回答。
这柄刀的确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样,但这柄刀却绝不是他的。
能用这种刀杀人的人虽然不多,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。
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仿造这种刀,而且还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样。
世上几乎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他用的这种刀。
傅红雪还在瞪着,等着他回答!
叶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我用这把刀杀了谁?”
傅红雪道:“你杀了郭威的孙子,又杀了王大洪。不是吗?”
叶开道:“王大洪?”
傅红雪道:“你叫王大洪杀人,然后你杀了他灭口。”
叶开道:“翠浓就是死在他手上的?”
傅红雪道:“他用的是毒剑,但你的手段却比他的剑还毒!”
叶开又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看来我现在就算否认,你也是绝不会相信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绝不会。”
叶开道: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我为什么要杀翠浓呢?”
傅红雪道:“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翠浓,是我。”
叶开道:“是你?我为什么要杀你?”
傅红雪还没有开口,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跳起来,大声道:“因为你已经被万马堂收买了,我恰巧在无意间听见他透露过口风。”
傅红雪霍然转身,盯着这个人,厉声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这人道:“我姓白,贱名白健,江湖中人却都叫我白面郎君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见过马空群?”
白健道:“天天都可以见到。”
傅红雪动容道:“他在哪里?”
白健白了叶开一眼,道:“你先杀了他,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。”
傅红雪的脸突又因激动而发红。
无数日辛苦的找寻,竟忽然在无意间得到结果,无数年的刻骨铭心,像毒蛇般纠缠着他的仇恨,现在忽然又有了报复的希望。
老天保佑,马空群总算还活着,总算还没有死在别人手里。
傅红雪紧握双手,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。
白健道:“我到这里来,本就是为了要带你去找马空群的,可是他……”
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他本就已非死不可!”
白健吐出口气,目中已露出笑意。
但就在这刹那间,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闪,一缕寒风贴着他耳朵擦了过去。
接着只听“夺”的一声,火星飞溅,一柄飞刀钉在他身后的山壁上,薄利的刀锋竟已入石两寸。
白健突然觉得两腿发软,竟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。
这柄刀本来明明在叶开手上,他竟未看见叶开是如何出手的。
甚至傅红雪都未看见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,他脸色似也变了。
叶开淡淡道:“我若真的已被万马堂收买,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。”
傅红雪迟疑着,突又冷笑,道:“你当然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灭口。”
叶开道:“你相信他的话?”
傅红雪道:“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,我……我亲眼看见翠浓在我面前倒了下去。”
叶开道:“你真的要杀了我替她报仇?”
傅红雪不再说话,因为现在又已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。
他的刀已出鞘。
刀光一闪,比闪电更快,比闪电可怕。
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,他一刀出手时,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。
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。
可是叶开的人已不见。
傅红雪一刀挥出时,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,壁虎般贴在山壁上。
就在刀锋还未离鞘的那一瞬间,他的身子已凌空飞起,倒翻了出去。
傅红雪拔刀的动作几乎已接近完美,若是等到他的刀已离鞘,就没有人再能避开那一刀。
叶开的身子,看来就像是被刀风送出去的。
看来他竟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刀,早已在准备闪避这一刀。
他闪避的动作,也已接近完美。
只有傅红雪自己才知道他这一闪是多么完美,多么巧妙。
他握刀的手掌,突然沁出了冷汗。
叶开看着他,突然道:“这样子不公平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不公平?”
叶开道:“你杀了我,我死而无怨,可是我若万一杀了你呢?”
丁灵琳立刻抢着道:“你若死了,还有谁会替你去找马空群报仇?你难道已将那段仇恨忘了?”
傅红雪怎么能忘得了!
他对叶开的仇恨虽然新鲜而强烈,可是对马空群的仇恨,却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里生了根。
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,每一片上都还是会带着这段仇恨。
他活着,本就是为了这段仇恨,就算他想忘记,也是忘不了的。
刀已出鞘。
刀鞘漆黑,刀锋却也是苍白的,就好像他的脸一样,苍白而透明。
他紧紧握着刀,竟不知这第二刀是不是还应该砍出去。
白健用力咬着牙,眼睛里已因紧张兴奋而布满了血丝。
他也已看出了傅红雪的犹豫,他认为叶开若不死,他就得死。
平时他本是个阴沉狡猾,很有判断力的人,但这种生死间可怕的压力,却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。
他忽又大声道:“你为什么还不动手?刚才你倒在地上时,若不是我救你,他已杀了你,你难道还给他第二次机会?”
他自己认为他的话说得很有煽动力,他自己若在傅红雪这种情况下,听见了这些话,是绝不会放过对方的。
可是他错了,他忘记傅红雪和他并不是同一种人,绝不是!
傅红雪竟忽然转身,刀锋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脸上,一字字问道:“你刚才救过我?”
白健立刻用力点头。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要救我?”
白健道:“因为我要你去杀了马空群。马空群一日不死,我也一日不能安心。”
这解释也极合情合理,他自己也很得意。
谁知傅红雪却突然冷笑,道:“现在我只有一点还不明白。”
白健道:“哪一点?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他若真的要杀我,就凭你也能救得了我?”
白健突然怔住。
他终于明白,这少年虽然是个残废,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恶疾,但他却绝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幼稚愚蠢的人。
直到现在,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。
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,看着冷汗一粒粒从他额角上滴出来,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条已被人赶到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。
他已不愿再多看这个人一眼,目光垂下,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,冷冷道:“我本该杀了你的。”
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,全身都在发抖。
傅红雪道:“可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。”
白健的人突然软瘫,倒在山壁上,无论谁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,都难免会像他一样虚脱。
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:“我不杀你,你最好也不要逼我。”
白健道:“我……我明白。”
傅红雪道:“马空群真的还活着?”
白健道:“绝不假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是想活着带我去?还是想死在这里?这两条路你都可以走。”
他不再多说一个字,也不再多看这个人一眼。
他已算准了这种人会怎么样选择——事实上,他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叶开正看着他,目中带着种欣慰的笑意,忽然道:“看来你的确已进步了很多。”
傅红雪还在看着自己的刀。
刀锋愈磨愈利,人又何尝不一样?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岂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?
自从失去了翠浓后,他忽然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又有了信心。
他抬起头,凝视着叶开道:“今天我可以让你走,但我们之间的账,却迟早还是要结清。”
叶开道:“我知道。”
傅红雪道:“什么时候?什么地方?我都可以让你决定。”
叶开道:“时候和地方已用不着再订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叶开道:“因为我反正没有事,我可以跟你去。”
傅红雪冷笑,道:“我只要看见马空群,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他。”
叶开道:“我并不想去救他,可是,我的确很想去看看。”
傅红雪道:“先看我杀马空群,再等着我杀你?”
叶开笑了,微笑着道:“你那时若是万一不想杀我了,我也不反对。”
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可以去看,可以去等,可是这一次无论是我杀了他,还是他杀了我,你最好都不要多事。”
叶开道:“我答应。”
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,道:“在路上时,你最好走得远些,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们。”
他已不愿再看见任何成双成对的人,他宁愿孤独,有种痛苦在孤独中反而比较容易忍受。
叶开当然明白他的心情,忽又笑了笑,道:“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这个人带路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叶开道:“因为我已想出了他的来历。”
傅红雪道:“哦。”
叶开道:“他是龙虎寨的人,马空群想必一直隐藏在龙虎寨。”
白健的脸突然发青,这已无异说明马空群的确在龙虎寨。
他活着对别人已完全没有价值。他认为叶开已绝不会再放过他,可是他又错了。他忘了叶开跟他也不是同一种人,绝不是。
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,道:“你放心,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,也不会杀你的,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。”
白健擦了擦汗,道:“我……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。”
丁灵琳微笑道:“他们的确是的,但我却不是。”
白健的脸又发青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丁灵琳淡淡道:“我只不过是个女人,女人总比较小心眼的,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,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,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。”
白健汗出如雨,吃吃道:“我以后一定……一定记住。”
丁灵琳道:“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?”
白健道:“真的。”
丁灵琳叹了口气,道:“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。”
白健道:“你……你要怎样才相信。”
丁灵琳忽然沉下了脸,道:“我只有一个法子。”
白健看到她的脸色,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,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,冲了出去。
这次他没有错。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,却很了解女人。
他冲出去时,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,优美而动听。
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。
夜色更深。夜色最深时,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。
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,回头瞪着叶开,冷冷道:“你不该让他死的。”
叶开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他也不该得罪女人。”
傅红雪道:“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?”
叶开道:“他一定在。”
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。
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,龙虎寨里已没有人,没有一个活人。
地上的血已凝结,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。
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,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。
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,紧握着他的手。他几乎已开始呕吐,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。
他不忍再看,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。——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,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?
他恨马空群,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。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叶开才长长叹息,道:“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,所以才下这种毒手。”
傅红雪没有开口。他不能开口,只要一开口,就必将呕吐。
叶开蹲下来,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土。泥土还是湿的。
阳光照不到这里,血虽已凝结,却还没有干透——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?
叶开沉吟着,道:“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。”
丁灵琳已转过身,用手掩住了脸,忽然道:“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?”
叶开道:“没有人知道。”
他遥视着远方,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接着道:“我只知道,像他这种人,无论往哪条路走,都走不远的。”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叶开道:“因为所有的路,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。”
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,就算已无路可走时,也不会停下来的。
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。
绝路!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。
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,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。唯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,就是你自己!
第四十二章绝路绝刀
山路很窄,陡峭、嶙峋,有的石块尖锐得就像是锥子一样。
可是前面还有路。
一片浓荫,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,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,坐在地上,倚着树干不停地喘息。
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,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,竟似连抬也抬不起来。
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。
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,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,有时杀的人愈多,精神反而愈好。
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,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,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。
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,是个满身疼痛,满怀忧虑的老人。
“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,也会变得这么老?”
老,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,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。
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。
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。
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,流的血和汗比别的人十个加起来还多。
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,不停地躲闪,逃亡……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,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。
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,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,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。他当然愤怒、怨恨,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结果是谁造成的。
也许他根本不敢想。
沈三娘就在他对面,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,也在喘息着。
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,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、尘土、泥沙,脚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,连脚底都在流着血。
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,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——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颚。
有风吹过的时候,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。
那并不是因为冷,而是因为恐惧。
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,只差一分,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。
可是她心里并没有怨恨。
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,怨不得马空群,更怨不得别人。
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,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,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。
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,看着自己从裂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。
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,道:“包袱里还有衣裳,你为什么不换一件?”
沈三娘道:“好,我就换。”
但她却没有换,连动都没有动。
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,她都只有顺从,无论要她做什么,她都会立刻去做。
马空群凝视着她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问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沈三娘道:“我什么也没有想。”
马空群道:“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。”
沈三娘淡淡道:“就算我有心事,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。”
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,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。
这女人也许欺骗过他,甚至出卖过他,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,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,连一次都没有。
这是第一次。
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,已学会把女人当作马一样看待。
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,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,问她为什么变了。
他只是笑了笑,道:“你累了,去洗个脸,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。”
林外有流水声,用不着走多远,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。
可是她没有动。
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,慢慢地闭上眼睛,已不准备再理她。
“不理她。”
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。
她生气时,你不理她,她要跟你吵,你不理她,她向你要东西,你不理她,她要钱花,无论要什么,你都不理她。
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。
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,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。
沈三娘忽然道:“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,我本来不想说的,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。”
马空群道:“你说。”
沈三娘道:“你不该杀那些人的。”
马空群道:“我不该杀他们?”
沈三娘道:“你不该!”
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,但眼睛却已在跳动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我杀他们,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,无论谁出卖了我,都只有死!”
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,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,却还是忍不住道:“难道那些人全都出卖了你,难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卖了你?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。”
马空群冷冷道:“因为我要活下去。”
沈三娘突然冷笑,道:“你要活下去,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?——我们若要走,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,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?”
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,手背上已暴出青筋,但过了半晌,又慢慢地松开,慢慢地站起来,走出了树林。
泉水冷而清冽。
马空群蹲下去,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,泉水流过他手腕时,他心情才渐渐平静。
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,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。
只是他自己知道,他怒气发作时,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。
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,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。
他的背脊仍然挺直,腰仍然很细,从背后看,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。
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,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。她本是为了复仇,才将自己献给他的,但当他占有她时,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。
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。
“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缘故,才跟着他走的?”
她从未这么样想过,现在一想到,忽然觉得全身发热。
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,却没有回头。
过了这条清泉,山路就快走完了,从这里已可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。
平原上阡陌纵横,就像是棋盘一样。
马空群眺望着远方,缓缓道:“到了山下,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……”
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然后呢,然后你准备怎么样?”
马空群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?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?”
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,道:“是问你,不是问我们。”
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。
沈三娘并没有看他,突又冷笑,道:“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?”
马空群霍然回身,凝视着她,缓缓道:“一个人在逃亡时,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,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,我从来也没有。”
沈三娘垂下了头,道:“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。我本来已下了决心,无论你要到哪里去,我都会跟着你,你活着,我就活着,你死,我就死!”
她的声音已哽咽,泪已流下,接道:“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,因为我……我觉得对不起你,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,你都是条男子汉,但现在……现在……”
马空群道:“现在怎么样?”
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,道:“现在你已变了。”
这句话说出来,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。
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,究竟是马空群变了,还是她自己变了。
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。
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,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变的女人,更没有不变的感情。
何况,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的生活,都难免要改变的。
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好,来,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,我并没有要求,现在你自己要走,我当然更不能勉强。”
沈三娘垂着头,道:“我也仔细想过,我走了,对你反而有好处。”
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,道:“谢谢你,你的好意我知道。”
“谢谢你”,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,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。
在这一瞬间,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,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。
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,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,却从来也没有亏负过她。
她总是欠他的,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,叫她不要离开他,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。
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:“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?有什么打算?”
沈三娘咬着唇,道:“现在还没有,也许……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,做个小本生意,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。”
马空群道:“你能过那种日子?”
沈三娘道:“以前我当然不能,但现在,我只想能安安静静,自由自在地活两年,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马空群道:“若是死不了呢?”
沈三娘道:“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。”
马空群又笑了,道:“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,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,其实你年纪还轻,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,找个比较年轻、比较温柔的男人,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。”
他虽然在微笑着,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。
沈三娘并没有看他,轻轻地叹了口气,道:“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,我……”
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:“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,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。”
沈三娘沉默着,幽幽道:“也许……未来的事,本就没有人能预料。”
马空群冷冷道:“其实我很了解你,像你这样的女人,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,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。”
沈三娘霍然抬起头,吃惊地看着他。
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,这么可怕的话。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。
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,做一个好来好散、很有君子风度的人,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,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,想到那些年轻的、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……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,突又冷笑道:“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,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。”
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,刚才的惭愧和自疚,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,忽然大声道:“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,我很可能去做的,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,最好能换七八个……”
她的话没有说完,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,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,恨恨道:“你……你再说一句,我就杀了你。”
沈三娘咬着牙,冷笑道:“你杀了我最好,你早就该杀了我的,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,让我一想到就恶心。”
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,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。
马空群的拳已握紧,握起。
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,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。
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,只要一拳击下,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,碎裂。
可是她并没有哀求。
她还是张大了眼睛,瞪着他。
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,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,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。
马空群也在瞪着她,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长叹了一声,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。
也许他真的已老了,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、疲倦。
他挥了挥手,黯然道:“你走吧,赶快走,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,最好……”
他的声音突然停顿。
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,从沈三娘背后飞来。
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,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,眼睛里充满了惊讶、恐惧、痛苦。
她伸出手,像是想去扶马空群。
可是马空群却向后退了一步。
她喉咙“咯咯”地响,像是想说什么,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,就已倒下。
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,穿透了她的背脊。
一柄飞刀!
马空群看着这柄刀,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,但忽然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惧。
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,却又突然退缩,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。
山风吹过,木叶萧萧。
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,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,也看不见人影。
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,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,突然转身,一掠而起,越过了泉水,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。
沈三娘伏在地上,挣扎着,呻吟着。
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。
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,她的心也沉了下去。
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,有时很毒辣、残忍。
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,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,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。
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,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。
直到现在,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,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,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。
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,她的泪也流了下来。
就在这时,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,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。
“想不到马空群竟是这么样一个男人,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,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,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快。”
听声音,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,是个陌生的男人。
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?
“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,但却应该恨他,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。”
果然是这个人下的毒手。
沈三娘咬着牙,挣扎着,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,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人?
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,冷冷地笑着道:“你若是想看看我,那也没有关系,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,你以前根本就没有见过我。”
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,嘶声道:“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?”
这人道:“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,不如还是死了的好!”
沈三娘咬着牙,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,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。
这人又道:“我若是个女人,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,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,只不过……死,也有很多种死法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现在还没有死,所以我不妨告诉你,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,但却要死得快,若是慢慢地死,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。”
沈三娘挣扎着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还想折磨我?”
这人道:“那就得看你,只要你肯说实话,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。”
沈三娘道:“你要我说什么?”
这人的手,从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,道:“这包袱虽不小,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止这些,你们临走时,把那些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沈三娘道:“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”
这人悠然道:“你只要再说一句‘不知道’,我就剥光你的衣服,先用用你,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,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。”
他微笑着,又道:“有的男人并不挑剔,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。”
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。
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,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。
但他说的话、做的事,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。
这人道:“我现在再问你一句,你知不知道?”
沈三娘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忽然间,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。
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:“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,我有预感。”
有个男人笑了。
那少女又大声道:“你笑什么?我告诉你,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,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。”
这声音沈三娘也没有听过,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。
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,她的心跳立刻加快。
然后她就忽然发现,用脚踩着她背脊的那个人,已忽然无踪无影。
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,也没看见第二个人——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。
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。
人还活着,还在喘息。
他冲过来,抱起这女人,突然失声而呼道:“沈三娘!”
沈三娘笑了,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。
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,但是看见了他,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。
她呻吟着,忽然曼声而吟:
“天皇皇,地皇皇。人如玉,玉生香。万马堂中沈三娘……”
她笑得更凄凉了,轻轻地问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这歌?”
叶开当然记得。
这本是那天晚上,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,看到沈三娘时,随口唱出来的。
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。
沈三娘凄然道:“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,那天晚上你……”
叶开笑了,笑得也很凄凉,道:“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。”
沈三娘嫣然道:“我也记得,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。”
挣扎着说完了这句话,鲜血立刻又从她嘴角涌出。
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,心里又悲伤又愤怒,忍不住问道:“这也是马空群下的毒手?”
沈三娘道:“不是他!”
叶开道:“不是他是谁?”
沈三娘喘息着,道:“是个年轻人,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。”
叶开道:“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。”
沈三娘道:“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,他刚才还在逼我,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藏在哪里,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。”
叶开道:“马空群呢?”
沈三娘道:“他也走了,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鬼一样,逃下山去……”
叶开皱眉道:“他为什么要逃?他看见了什么?”
沈三娘咬着牙,道:“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,他……”
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失声道:“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。”
三寸七分长的刀。
飞刀!
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,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,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。
然后他就拔出了这柄刀。
薄而利的刀锋,在太阳下闪着亮,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。
他的脸色立刻变了,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。
叶开忽然回头,看着他,道:“你当然见过这种刀的。”
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点点头。
他不能不承认。
第一次看见这种刀,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,第二次看见这种刀,是在那已被血洗过的长街上,第三次看见这种刀,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,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人尸身旁。
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,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,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绝的脸,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……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错了?
叶开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你现在总该明白,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。”
傅红雪沉默。
叶开叹道:“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,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,也绝不会让它被别人看到。”
傅红雪忽然道:“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?”
叶开道:“是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,又怎么能打造?”
叶开叹了口气,道,“这一点我也想不通,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。”
他苦笑着,又道:“我只知道无论谁要陷害别人时,都得费些苦心的。”
傅红雪道:“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?”
叶开苦笑道:“你难道还看不出?”
傅红雪垂下头,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——
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,就会垂头看着自己的刀。
叶开道:“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‘神刀’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,又让你认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,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,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。”
他又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他这么做,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,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。”
傅红雪握刀的手上,又有青筋凸出,却还沉默着。
叶开道:“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,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,令我根本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。若不是他这次终于露了马脚,我无论怎么解释,你都绝不会相信的。”
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,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。
叶开道:“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,居然还在一起。”
他苦笑着又道:“三娘若已死了,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,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——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。”
丁灵琳一直嘟着嘴,在旁边生气,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。
但现在她却忍不住问道:“你想不想得出有什么人会这么恨你?要这样子害你?”
叶开叹道:“我想不出,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。”
他垂下头,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,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灵琳。
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她。
叶开道:“这位沈三娘,你还没有见过……”
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冷冷道:“我知道她是谁,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这么熟的,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。”
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。
她又在吃醋。
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,一吃起醋来,就什么都不管了,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。
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?
叶开想不通。
丁灵琳冷笑道:“喂,我跟你说话,你为什么不理我?”
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,她吃起醋来的时候,就根本不可理喻。
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,冷笑道:“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,是不是要我躲开点,好让你们慢慢地说?”
叶开道:“是的。”
丁灵琳瞪着他,眼圈忽然红了,撇了撇嘴,跺了跺脚,竟真的扭头就走。
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。
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:“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,你不该故意气她的。”
叶开笑了笑,说道:“可是我的确有很多话要跟你说。”
沈三娘道:“你是不是想问我,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,说话是什么口音?”
叶开笑道:“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,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。”
沈三娘也笑了,笑得却更酸楚。
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,就是马空群,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。
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?
过了很久,她才提起精神来,说道:“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,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,说起话来很温柔。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,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,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。”
叶开叹道:“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,这并不能算得特别。”
沈三娘道:“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。”
叶开立刻追问,道:“哪一点?”
沈三娘道:“每次他说到‘人’这个字的时候,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,总带着点‘能’字的声音,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。”
现在叶开终于明白,她刚才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丁灵琳了。
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,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,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。
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,忍不住问道:“你已知道他是谁了?”
叶开似在发怔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摇了摇头。
沈三娘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这次叶开竟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,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。
“人都来齐了么?”
“人……”
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,突然跳了起来,苍白的脸上,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。
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,吃惊地看着他。
丁灵琳当然更吃惊。她虽然远远地站在那边,但眼睛却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。
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,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。
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,叶开以往是个最沉得住气的,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,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。
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,但眼睛里却又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。
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,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
看到他这种表情,丁灵琳连心都碎了。
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,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,但现在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。
她奔过来,拉起叶开的手。叶开的手也是冰凉的。
她更急,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:“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?”
叶开道:“我……我在生气。”
丁灵琳道:“生谁的气?”
叶开道:“你。”
丁灵琳垂下头,却偷偷地笑了。
叶开忍不住问:“我在生你的气,你反而笑?”
女人的心事,的确是费人猜疑。
丁灵琳垂着颈,道:“就因为你生我的气,所以我才开心。”
叶开更不懂:“为什么开心?”
丁灵琳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你若不喜欢我,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?”
叶开也笑了。
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,笑容中竟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。
丁灵琳却看不见,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,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,她也不在乎——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。
傅红雪看着他们,忽然转过身,走下山去。
泉水从山上流下来,阻住了他的路,可是他却没有看见。
他笔直地走过去,走在水里,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。可是他没有感觉。
叶开在后面呼唤:“等一等,我们一起走,一起去找马空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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