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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李飞刀2:边城浪子(下) 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(5/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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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也没有听见。他走得很慢,却绝不回头。

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,忍不住叹息,道:“他真的变了,不但变得更孤独,而且很消沉,再这样下去,我只担心……”

他没有说下去,他不忍说下去。

沈三娘却忽然问:“他怎么会变的?”

叶开黯然道:“他亲眼看着一个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,死在他面前,却救不了她。”

沈三娘道:“翠浓?”

叶开道:“不错,翠浓。”

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过了很久,才轻轻叹息,道:“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真的爱上了翠浓!”

叶开道:“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?”

沈三娘没有回答,她没法子回答。

叶开笑了笑,笑得很悲伤,缓缓道:“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,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。”

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,喃喃道:“这是为了什么?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?”

人类的情感,本就是最难捉摸的,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。

也正因如此,所以人类才有悲哀,才有痛苦。

叶开看着沈三娘,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缓缓道:“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,都难免会跟他一样,一天天消沉下去的。只不过,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。”

沈三娘道:“谁?”

叶开道:“你。”

沈三娘沉默着,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所以我不能死,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……”

有很多人都不能死,却偏偏还是死了。

生、老、病、死,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。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。

马空群关起房门,上好闩,然后他就倒了下去,倒在床上,木板床又冰又硬,就像是棺材一样。

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。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,无论如何,活着总比死了的好。

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?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,却反而偏偏愈是要留恋。

他年轻的时候,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。

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,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,他忽然觉得要呕吐。

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,他出生的那间屋子,几乎比这里还要臭。

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,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,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。

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,被三帮采参客围剿,逃窜入荒山时,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。

这种艰苦的日子,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,却还是可以忍受。

他要呕吐,并不是因为这臭气,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。

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,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。

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,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。

刀锋薄而锋利,才三寸七分长,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。

“这就是小李飞刀。”

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,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。

“你们来看看,这就是小李飞刀!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。”

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。

刀锋上还有个“忍”字。

“这忍字,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,他说他能活到现在,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‘忍’字的意思,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。”

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,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。

“他还答应我,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,可以送到他那里去。他还说,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,就一定是我的儿子。”

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,就已死,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“忍”字。

马空群却没有忘记。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。

天色已渐渐暗了。

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,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。

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。从山上下来后,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,就一直逃来这里。

他在这里停下来,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。

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,连伙计都没有,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,在这里死守着,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

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,看见了这老人,他不禁想到自己。

“我呢?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,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?”

他握紧双拳,自己对自己冷笑。

这时破旧的窗户外,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,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。

他全身都仿佛软了,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。饥饿,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。

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,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,但他刚走过去,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。

万马堂的主人,无论走到哪里,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。

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,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,所以直到现在,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。

他软软地站起来,才发觉自己的虚弱,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。

推开门,走过阴暗小院,他总算找到了厨房。那半聋半瞎的老头,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。

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,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,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。

可是在他看来,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——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。

他挺起胸走过去,大声道:“这碗面给我,你再煮一碗。”

直到现在,他说话的时候,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,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。

老头子看着他,很快地摇了摇头。

马空群皱眉道:“你听不见?”

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,道:“我又不是聋子,怎么会听不见,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,等我吃完了,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,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。”

马空群沉下了脸,道: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像你这样对客人,怎么能做生意?”

老头子又笑了,道:“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。”

马空群道:“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?”

老头子叹了口气,道:“什么也不干,只不过在这里等死,若不是快死的人,怎么会到这地方来?”

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,忽然弯下腰,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,喃喃道:“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,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,但这碗面却是我的,你要吃,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。”

马空群怔住。他怔在那里,紧握着双拳,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。

可是他忍住了。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,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,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,还是该大哭一场。纵横一世的马空群,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,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,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?他实在觉得很好笑。

他忍不住笑了,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。

一阵风吹过,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。

“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?也正在烂泥中打滚?”

马空群垂着头,走过院子,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,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,他推开门的时候,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,照在一个人的身上。

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,门推开时,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——一件红色的短褡衫,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。

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。他认得这套衣裳,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,穿的就是这套衣裳。

就在那天晚上,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,占有了她。不管在哪里,不管到了什么时候,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,软语央求他的脸,也忘不了这套衣裳,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。

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?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?莫非她还没有死?

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:“三娘,是你?”

没有回答,没有声音。

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,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,就仿佛要乘风而去。

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,也没有肉,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。也许连躯壳都没有,只不过是她的鬼魂。她无论是死是活,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,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,只顾自己逃命?

马空群的脸色已发青,黯然道:“三娘,我知道我对不起你,无论你是人是鬼,从今以后,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。”

他开始说话的时候,人已慢慢地走过去,说到这里,突然出手,一把扣住她的臂。

站在这里的,既不是她的人,也不是她的鬼魂,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。

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,正想翻身,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,冰冷的剑锋,已刺透了他的衣裳。

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,悠然长吟:“天皇皇,地皇皇。关东万马堂。马如龙,人如钢!”

马空群沉声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这人道:“我是个人,跟你一样,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既不是鬼,也不是钢,所以我若是你,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,连一动都不动。”

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,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。

他冷冷地接着道:“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。”

他的手用了用力,冰冷的剑锋,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。

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,因为这是柄剑,不是刀,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。

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,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。

这人又道:“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,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。”

马空群道:“你怎知我是谁?”

这人笑道:“我早就认得你,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,马如龙、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,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,沈三娘若是没有死,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。”

马空群道:“你……你也知道沈三娘?”

这人道:“我什么事都知道,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。”

马空群道:“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?”

这人冷笑,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。

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,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。

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,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?

马空群咬着牙,突然冷笑,道:“装神弄鬼,倒也可算是好主意,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。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,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。”

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,接着道:“你不但杀了她的人,还偷走了她的包袱……”

这人打断了他的话,冷笑道:“你难道没有杀过人?我的手段虽狠毒,至少还比你好些——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,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。”

马空群的脸色又变了,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,至今还没有几个。

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,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,本是白家的。

这人怎么会知道?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,嗄声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这人悠然道:“我说过,我是个无所不知、无所不晓的人,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。”

马空群道:“你既然都知道,还想要什么?”

这人道:“也不想要什么,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。”

马空群道:“你要,你就去拿吧,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,如今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。”

这人冷笑道:“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,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。”

马空群道:“珠宝?什么珠宝?”

这人道:“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,纵横天下,声势犹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之上,上官金虹死了后,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,何况神刀堂。”

马空群道:“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。”

这人冷冷道:“你当然不是,你只不过是谋害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。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,杀了白天羽,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。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,真是死得冤枉呀……冤枉。”

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,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。

这人又厉声说道:“那些人的孤寡遗孀,有的已衣食不继,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账!”

马空群忽然冷笑道:“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?”

这人没有开口,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。

马空群一字字道:“除了我之外,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的,只有一个人……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。”

他的声音冰冷恶毒,慢慢地接着道:“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,你究竟是谁?”

这人只是冷笑。

马空群继续追问:“你究竟是谁?”

这人冷笑地答道:“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。”

马空群冷冷道:“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。”

这人似又怔住。

马空群又道:“何况,你纵然不说,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,你若真的杀了我,我死后不出三天,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,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……白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。”

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,冷笑着道:“你若死了,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?”

他毕竟还年轻,无论多阴沉狡猾,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。

这句话不但也有示弱之意,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。

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,冷冷道:“我活着的时候,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。”

这人忍不住问道:“你死了反而有?”

马空群道:“不错。”

这人道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?你若死了,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?”

马空群淡淡道:“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,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。”

这人道:“我能想得到,但我却不信。”

马空群道:“哦?”

这人道:“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,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?”

马空群忽然笑了笑,道:“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,那个人是谁,等你杀了我之后,就去杀他?”

这人不说话了。

马空群淡淡笑道:“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,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。”

这人沉默着,过了很久,也笑了笑,道:“你难道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了你?”

马空群道:“你当然不会,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。”

这人道:“什么交易?”

马空群道:“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,我带你去找那宝藏;你替我保守秘密,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;我藏起那批珠宝,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。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?”

这人沉默着,显然已有些动心。

马空群道:“何况,你也该知道,你的上一代,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,因为我信任他,他也信任我,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。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?”

这人迟疑着,缓缓道:“我可以答应你,只不过要先取宝藏,再杀傅红雪。”

马空群道:“行。”

这人道:“还有,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,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。”

马空群道:“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?”

这人道:“我只问你答不答应。”

马空群笑了笑,道:“也许,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,就也能同样信任你。”

这人终于松了口气,道:“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‘肩井’穴,让你不能出手而已。”

他踏前一步,用本在捏着剑诀的左手食中两指,点向马空群的右肩。

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,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马空群的肩头。

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,他右手的剑一垂,左手已点了过去,他自信出手绝不比任何人慢。

但他却还是不够快。

也就在这刹那间,马空群突然一侧身,一个肘拳打在他右肋下,接着反手挥拳,痛击他的面额。

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,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。

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,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。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,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,他不但学会了打人,也学会了挨打。他身子落在地上时,突然用力一咬嘴唇,剧痛使得他总算还能保持清醒。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。

马空群追出来时,只见他的手一扬,接着,就是刀光一闪!刀光如闪电,是飞刀!

“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!”

小李飞刀的威名,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。这虽然不是小李的飞刀,却也已震散了马空群的魂魄。他竟不敢伸手去接,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。

刀光一闪而没,已钉在他肩上。

这也是飞刀。可是天上地下,古往今来,绝没有任何人的飞刀能比得上小李飞刀!

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,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。

这柄刀若是小李飞刀,马空群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,也是一样闪避不开,因为小李飞刀已不仅是一柄飞刀,而是一种神圣的象征,一种神奇的力量。没有人能避开小李飞刀,只因每个人自己本身先已决定这一刀是避不开的。

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,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。

刀光一闪,他的人已滚出院子,翻身跃起。

马空群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,就没入了黑暗里。

他咬了咬牙,拔出肩上的刀,追了出去。

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,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,都一定逃不远的。

第四十三章世家之后

夜,夜色深沉。

冷清清的上弦月,照着他苍白的脸,也照着他漆黑的刀!

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,前面是一片荒林,后面是一片荒山。

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,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。

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。

他身无分文,饥饿、寒冷而疲倦。

他无处可去,因为他虽然有家,却不能回去。

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,他想替她复仇,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。

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,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。叶开将他当作朋友,但他非但拒绝接受,而且还要逃避。

可是除了叶开外,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,他就算死在路上,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。

世界虽然大,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。

他活在这世界上,已像是多余的。

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。

活下去又怎么样呢?应该往哪条路走?应该到哪里去?他不知道。

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,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,他都不敢走进去,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。

——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,等着天亮?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?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,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。

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,思念纵然痛苦,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,但现在呢?现在他还有什么?还剩下什么?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,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,都变得很遥远,很虚幻了。

这才是真正可怕的。

他咬着牙,勉强控制着自己,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,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。

就在这时,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。

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。

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,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,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。

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,已无法回头了,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,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。

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,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,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。

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。

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,一步步向后退,退了几步,忽然道:“你就是傅红雪?”

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,道:“你是谁?怎么会认得我?”

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指着身后的荒林,道:“马空群就在后面,你……你快去杀了他!”

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。

他历尽艰苦,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,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,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,他实在不能相信,也不敢相信。

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,立刻接着又道:“我跟你素不相识,为什么要骗你?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,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。”

傅红雪没有再问。

不管这黑衣人是谁,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,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!一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,又还怕损失什么?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,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。

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,身法竟如此轻健,行动竟如此迅速。

他目中现出忧虑之色,忽然大声道:“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,也是我的,他无论说我什么话,你都千万不能相信。”

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,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,再回头来追他。

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。

这句话刚说完,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,苍白的脸上,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,瞪着他一字字道:“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?”

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,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。

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,竟不由自主,后退了两步,道:“我说他是……是我的仇人!”

“每次他说到‘人’这个字的时候,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,总带着点‘能’字的声音……”

沈三娘说的话就像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。

他苍白的脸,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。

全身也在不停地发抖。

只有那只手,那只握刀的手,还是稳定的。

他已将全身的力量,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——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。

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,忍不住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?”

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,突然转头,面向着东方跪下。

黑衣人怔住,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,究竟在干什么?冷清清的月光,照在傅红雪脸上,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,喃喃低语着:“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,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。”

黑衣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,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,准备一走了之。

可是傅红雪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,冷冷道:“你的刀呢?”

黑衣人怔了怔,道:“什么刀?”

傅红雪道:“飞刀。”

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,失声道:“我哪有什么飞刀?”

傅红雪咬着牙,瞪着他,道:“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,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!”

傅红雪的声音也已嘶哑,厉声道:“我问你,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?为什么要害翠浓?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黑衣人道:“你……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不懂,我根本不认识你。”

傅红雪狂怒、颤抖,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。

突然间,刀已出鞘!刀光如闪电般挥出,黑衣人却已经倒下,滚出了两丈。

刀光一闪,他的人就已先倒下。

他对这柄刀的出手,不但早已防备,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,来闪避这一刀。

这一刀出手,锋锐凌厉,势不可当,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。

可是他居然能避开了这一刀。

刀光闪起,人先倒下——在他这种情况下,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。

这种法子绝不是仓促间所能用得出的,为了闪避这一刀,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。

他身子翻出,手已挥起。

他的飞刀终于也已出手。

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火星四溅,两道闪电般的刀光一触,飞刀落下。

黑衣人再一滚,已滚上了山坡,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,刚才被马空群肘拳击中的地方,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。

他想再提气,已提不起。

刀光又一闪,冰凉的刀锋,已到了他的咽喉。

这凌厉风发,锐不可当的一刀,竟已在这一刹那间,突然停顿。

握刀的这一只手,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。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,割破了一道血口,傅红雪怒盯着他,厉声道:“我问你的话,你说不说?”

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,道:“好,我说,我跟你并没有仇恨,我恨的是马空群,我杀了那个女人,只因为她也是马空群的女儿。”

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僵硬,突然大吼,怒道:“你说谎!”

黑衣人道:“我没有说谎,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……”

他喘息着,看着傅红雪。

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发抖,抖得更剧烈。

黑衣人接着道:“她和马芳铃并不是同母所生的,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,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,被马空群奸污强占了。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将马空群恨之入骨,有一次在长白山中,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,等着伏击马空群,为的就是这段仇恨。在那次血战中,白大侠白老前辈也在的。”

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,傅红雪幼年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。

——黑衣人说的难道竟是真的?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,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。

黑衣人看着他,又道:“翠浓暗中一直是在为万马堂刺探消息的,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,她出卖了沈三娘,也出卖了花满天,始终效忠于万马堂,正因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马空群,她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她。”

他叹息着,慢慢地接着道:“血浓于水,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,我杀她,只不过是因为要向马空群报复。”

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。

黑衣人道:“你也是马空群的仇人,你难道会为了替他女儿复仇而杀我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还是不信,没有人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,送到萧别离那里去。”

黑衣人冷冷道:“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,只不过,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。”

他突然咬紧牙,嘶声大呼:“他根本就是个畜生,是个野兽!”

傅红雪满头冷汗,全身发抖,整个人已虚脱崩溃。

他魂牵梦萦、生死难忘的情人,难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?他不敢相信,却已不能不信。

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,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,又一次向他侵袭!

他的心沉了下去。

黑衣人看着他,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,冷冷道:“我的话已说完了,你若还要杀我,就动手吧。”

傅红雪咬着牙,没有开口。

他已不能开口,不敢开口,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,集中全部精神,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。

他只要一开口,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,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。

黑衣人的眼睛亮了,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,渐渐下垂……

只不过刀还在傅红雪手里,可怕的手,可怕的刀。

黑衣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,从刀锋下滚出,手脚并用,就像是野兽般蹿上了荒山,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刀。

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,现在他唯一的希望,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,走得愈远愈好。

他所说的一切,所做的一切事,也只有一个目的——他要活下去。有些人只为了要活下去,本就会不顾一切、不择手段的。

他当然想不到,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刀,竟没有落空。

这一刀已刺入傅红雪的胸膛!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沁出时,傅红雪就倒了下去。

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。

一弯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没入荒山后。

大地更加黑暗了,倒下去的人,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?这黑衣人究竟是谁?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?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?……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,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!

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,可是,他们又站了起来。

他们不怕被人击倒!因为他们知道,只要你还有力气,还有勇气站起来,倒下去又何妨?

傅红雪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刀,还在他胸膛上。

血还在流着,可是那恶毒的病魂,竟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。

剧烈的痛苦,竟使得他突然清醒。

但这清醒却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、衰弱、饥饿!尤其是饥饿,他从未想到饥饿竟是种如此无法忍受的事。

黑衣人已蹿上荒山,不见了。

傅红雪并没追,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,追也没有用的。

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。

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,是柄纯金的金如意。

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,反手拔刀时,从他怀里掉下来的。

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,慢慢地走过去,很快地拾起。

若是在三个月前,他也许宁可饿死,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,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。

可是这三个月来,他已学会了很多,也已改变了不少,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。

最重要的还是,他必须活下去。

现在他更不能死,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。

就算死,也必须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!

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,有力量活下去,现在他甚至会去偷,去抢!

奔过荒林,林外的山脚下,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,他刚才也曾经过。

现在他已不再犹豫,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,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,他不能再流血,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。

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。

有灯,却没有人,也没有声音。大门还开着。

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,已没有关门的力气,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。柜台后也没有人,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,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。

看见小屋上的烟囱,就该知道那是厨房。

厨房,岂非正像是温暖的火光,滚热的食物——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。傅红雪很快地走过去,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。

他找到的又是死亡!

炉灶已冷,灯也快灭了。

一个满头白发,身形佝偻的老人,仰面倒在地上,咽喉上一块瘀血,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,人却已冰冷僵硬。

距离他尸身不远处,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,却是空的。

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,被人一拳打在咽喉,立刻毙命。

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,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。

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?

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,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。

可是他杀了人后,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?

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,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。

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,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,几枚破旧的铜钱,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。

他实在死不瞑目。

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,因为他正在问自己: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、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!

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,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。

杀人的凶手是谁?

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?

傅红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,忽然想到了马空群。

不错,一定是马空群。

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,所以他一定要逃。

可是他实在太饿,他必须吃点东西,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。

但他在杀过人后,吃这半碗面时,心里是什么滋味?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,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,又是什么滋味?

傅红雪紧握双拳,突然觉得要呕吐。

他恨,他愤怒,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凄。

纵横一世,威镇关东,声名显赫,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,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!

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,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?

马空群的确要呕吐。

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,他绝不能吐出来。

泥水汤面,汤面里的口水,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,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……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。

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,都同样能给人力量。

他若将食物吐出来,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,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!

每一分力量他都要!

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,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。

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。

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,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!更可怕!

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、锐不可当的刀光!

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!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,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。

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,而是这个人!

他仿佛又在傅红雪的刀上,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!

他无论是死是活,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,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!

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,所以他才怕死!

所以他一定要逃,他一定要活下去!

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?

夜更深,秋也更深了。

秋风中的寒意,已愈来愈重。

用不了再过多久,树叶就会落尽,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,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,你推开窗子一看,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。

一个衣衫单薄、囊空如洗的老人,在冰天雪地里,是很难活下去的。

马空群握起了手,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,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,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。

以后又怎么办呢?

以他的武功,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,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。

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,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。

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,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,让傅红雪找到。

他抬起头,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,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,只剩下一条路可走。

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,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!

柜台后的床底下,还有小半袋白面,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。

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,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,票面却只有十两,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,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折子。

除了这三样东西外,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,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,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,等着别人回来拿。

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,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。

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,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。

有天晚上,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,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,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。

年轻人醒来时,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,一个人站在院子里,痴痴地流了半天泪,就挺起胸膛,大步走了出去。

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,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?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,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?

老头子全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,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,从此消沉下去。

匕首和火折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,他半夜来投宿时,身上已带着伤。

凌晨时,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、刀剑拍击声,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。

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,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,才披着衣裳起来。

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,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折子,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。

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,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,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,留一点回忆而已。

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折子。

用那小半袋面,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,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。

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,用冷水洗了个脸,准备睡一觉。

屋子里阴暗而潮湿,还带着霉味,木板床又冷又硬,但是对傅红雪来说,这已足够舒服。

人生中本就没什么事是“绝对”的,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。

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,他想睡,却已是睡不着。

他想得太多。

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,黑衣人流着血的脸,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……

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,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,美丽的脸,美丽的眼睛,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。

——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,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,她总是为我而死的。

——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,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?傅红雪心里刺痛着,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,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。

他的命运中,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。

但就在这时,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,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。

“你几时来的?”

一个人突然地推开门,走了进来,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。

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,却听得出她的声音。

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……

那寂寞的边城,阴暗的窄巷,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。

她在那里等着他,第一天晚上,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,“你几时来的?”

“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……”

他记得,她的手导引着他,让他变成了个真正的男人。

“……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……”

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,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。

翠浓!难道是翠浓?难道是他的翠浓?

傅红雪突然跳起来,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。

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,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。

她在他耳畔轻语:“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?”

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,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。

“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,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,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,你若消沉下去,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。”

傅红雪的手在颤抖,慢慢地伸入怀里。

突然间,火光一闪。

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——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。

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,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。

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,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,竟不是翠浓。

是沈三娘!

火光闪动,傅红雪的脸更苍白,竟忍不住失声而呼:“是你!”

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,苍白得可怕,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,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?

她身子半转,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,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,嫣然说道:“是我,你想不到是我吧?”

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,过了很久,才点头。

沈三娘道:“你以为是翠浓?”

傅红雪没有回答她,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,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。

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:“我知道她已经死了,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,我到这里来,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。”

她咬着嘴唇,迟疑着,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,才说出了两句话:“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,不是她!”

傅红雪笔直地站着,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。

沈三娘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,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,所以你……”

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,道:“你错了。”

沈三娘道:“我错了?”

傅红雪抬起头,看着她,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,缓缓道:“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,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。”

沈三娘怔住。

这次吃惊的是她,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。

过了很久,她才能发得出声音:“你知道么?你怎会知道的?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?”

傅红雪道:“她并没有告诉我,我也没有问,但是我却能感觉到……”

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,因为这已不必解释。

相爱的男女们在“相爱”时,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,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。

沈三娘是很成熟、很懂事的女人,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。

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,也不知为了什么,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,过了很久,才勉强点了点头,轻轻道:“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没有。”

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、很沉静,慢慢地接着道:“我爱她,只因为她就是她,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,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。”

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明白。”

现在她的确已明白,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,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。

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,永无后悔的。

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,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,是不是爱错了人。

傅红雪忽然道:“叶开呢?”

沈三娘道:“他……他没有来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来告诉我这件事,是不是他的意思呢?”

沈三娘道:“我来告诉你,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。”

傅红雪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。”

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:“我,现在已经忘了。”

傅红雪道:“那很好,很好……”

他们互相凝视着,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。

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,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。

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已结合,却完全没有感情——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。

就在这时,傅红雪手里的火折子忽然熄灭。

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。

虽然是同样的黑暗,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,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。

在那时,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,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。

现在,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,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没有。他们都不再说话,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。

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,慢慢地走了出去。

“我并没有爱错人——我爱的就是她,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。”

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,心里却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。

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,却又不知是甜,是酸,是苦。

丁灵琳看着他,忽然笑道:“他说的这几句话,我早就说过了。”

叶开道:“哦?”

丁灵琳轻轻道:“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,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,我都一样爱你。”

叶开眼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,抬起头,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,忽然问道:“你不会后悔?”

丁灵琳道:“绝不会。”

叶开笑了笑,笑得却似有些勉强,道:“假如以后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,你也不会后悔?”

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,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。

她微笑着道:“我为什么要后悔?我爱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,既没有别的原因,也没人逼我。”

她笑得就像是那随着曙色来临的光明一样,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。

沈三娘看着她,想到了傅红雪,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。

因为他们敢去爱,而且能爱得真诚。

她忍不住轻轻叹息,道:“也许我这次根本就不该再见他的。”

叶开道:“可是你见了也不错。”

沈三娘道:“哦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你们这次相见,让我们都明白了一件事。”

沈三娘忍不住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叶开道:“他爱翠浓,并没有错,因为他是真心爱她的。”

他微笑着,接着道:“这件事让我们明白了,真心的爱,永远不会错的。”

傅红雪面对着门,看着从街上走到这小饭铺的人,看着这小饭铺里的人走出去。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。直到现在,他才知道这种从不知目的地在哪里的流浪寻找,是件多么可怕的事。

这种生活令他总觉得很疲倦,一种接近于绝望的疲倦。

包在绣花手帕里那张十两的银票,已被他花光了,他既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,也不想知道。

但他却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谁,只可惜这金如意打造得虽精巧,上面却没有一点标志,他现在又必须用它去换银子,用换来的银子再去寻找它的主人。若是没有这柄金如意,现在他甚至已不知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。

但是他却决心要杀死它的主人,这实在是种讽刺,世上却偏偏会有这种事发生——这就是人生。

有时人生就是个最大的讽刺。

傅红雪忽然又想喝酒了,他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,忽然看见一个很触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。

这人衣着很华丽,神情间充满了自信,对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很满足,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有把握。

他也的确是个很漂亮、很神气的年轻人,和现在的傅红雪,仿佛是种很强烈的对比。也许正因为这原因,所以傅红雪忽然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。也许他真正厌恶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人,而是他自己。

这年轻人发亮的眼睛四下一转,竟忽然向他走了过来,居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,面上虽然带着微笑,却显得很虚假,很傲慢。他忽然道:“在下南宫青。”

傅红雪不准备理他,所以就只当没有看见这个人,没有听见他说的话。

“南宫青”这名字,对他就全无意义,纵然他知道南宫青就是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样。

“南宫世家”虽然显赫,但对他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。

这种态度显然令南宫青觉得有点意外,他凝视着傅红雪苍白似雪的脸,忽然将那柄金如意从怀里掏了出来,道:“这是不是阁下刚才叫伙计拿去兑换银子的?”

傅红雪终于点了点头。

南宫青忽然冷笑,道:“这就是件怪事了。”

傅红雪忍不住道:“怪事?”

南宫青冷冷道:“因为我知道这柄金如意的主人并不是阁下。”

傅红雪霍然抬头瞪着他,道:“你知道?你怎会知道?”

南宫青道:“这本是我送给一位朋友的,我到这里来,就是要问问你,它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?”

傅红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,勉强控制着自己,道:“你说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,你是不是能确定?”

南宫青冷笑道:“当然能。这本是‘九霞号’银楼里的名匠老董亲手打造的,刚才这店里的伙计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‘九霞号’去换银子,更不巧的是,我又正好在那里。”

这实在是件很凑巧的事,但世上却偏偏时常都会有这种事发生,所以人生中才会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剧和喜剧。

傅红雪沉默着,突也冷笑,道:“这柄金如意本来就算是你的,你现在也不该来问我。”

南宫青道:“为什么?”

傅红雪道:“因为你已将它送给了别人。”

南宫青道:“但他却绝不会送给你,更不会卖给你,所以我才奇怪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又怎知他不会送给我?”

南宫青沉着脸,迟疑着,终于缓缓道:“因为这本是我替舍妹定亲的信物。”

傅红雪道:“真的?”

南宫青怒道:“这种事怎么会假?何况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有几个妹妹?”

南宫青道:“只有一个。”

他已发觉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,问的话愈来愈奇怪了。他回答这些话,也正是因为好奇,想看看傅红雪有什么用意。

但傅红雪却忽然不再问了,他已不必再问。

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件亲事,这条线索已足够让他查出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。

南宫青道:“你的话已问完了?”

傅红雪看着他,看着他英俊傲慢的脸,奢侈华丽的衣服,看着他从袖口露出的一双纤秀而干净的手,手指上戴着的一枚巨大的汉玉扳指……这一切,忽然又使得傅红雪对他生出说不出的厌恶。

南宫青也在看着他,冷冷道:“你是不是已无话可说?”

傅红雪忽然道:“还有一句。”

南宫青道:“你说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劝你最好赶快去替你妹妹改定一门亲事。”

南宫青变色道:“为什么?”

傅红雪冷冷道:“因为现在跟你妹妹定亲的这个人,已活不长了!”

他慢慢地抬手,放在桌上,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。

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!

南宫青的瞳孔突然收缩,失声道:“是你?”

傅红雪道:“是我。”

南宫青道:“我听说过你,这几个月来,我时常听人说起你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
南宫青道:“听说你就像瘟疫一样,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,那地方就有灾祸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还有呢?”

南宫青道:“听说你不但毁了万马堂,还毁了不少很有声名地位的武林高手,你的武功想必不错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不服?”

南宫青突然笑了,冷笑着道:“你要我服你?你为什么还不去死?”

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,等他笑完了,才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!

“拔你的剑!”

三尺七寸长的剑,用金钩挂在他腰畔的丝绦上,制作得极考究的鲨鱼皮剑鞘,镶着七颗发亮的宝石。南宫青的手已握上剑鞘,他的手也已变成了苍白色的。

他冷笑着道:“听说你这柄刀是别人只有在临死前才能看得到的,我这柄剑却并不一样,不妨先给你看看。”

突然间,他的人已平空掠起,剑也出鞘。闪出的剑光,带着种清越的龙吟声,从半空中飞下来。

只听“叮”的一响,傅红雪面前的一只面碗已被剑光削成两半,接着又是“咔嚓”一声,一张很结实的木桌也被削成了两半。

傅红雪看着这张桌子慢慢地分开,从两边倒下去,连动都没有动。

旁边却已有人在大声喝彩!

南宫青轻抚着手上的剑锋,眼角扫着傅红雪,傲笑道:“怎么样?”

傅红雪淡淡道:“这种劈柴的剑法,我以前倒也听人说起过。”

南宫青脸色又变了,厉声道:“只不过我这柄剑不但能劈柴,还能杀人。”

他的手一抖,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,竟被他抖出了数十点剑光。

突然间,漫天剑光又化作了一道飞虹,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臂。

傅红雪没有拔刀。他甚至还是连动都没有动,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这闪电般的剑光。直到剑锋已几乎划破他的衣袖时,他的臂突然沉下,突然一翻手,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宫青握剑的手腕上。

这一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,只不过时间算得很准而已——算准了对方的招式已老时,才突然地出手。

但一个人若不是有钢铁般的神经,又怎么能等到此时才出手,又怎么敢!

南宫青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麻木,然后就突然发现手里的剑已脱手飞出,钉在对面的墙上。

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,非但刀未出鞘,连人都没有动。

南宫青咬了咬牙,突然跺脚,人已掠起,从傅红雪头上掠过去,伸手抄住了钉在墙上的剑,右腿在墙上一蹬,人也已借着这一蹬之力,倒翻而出,凌空一个“细胸巧翻云”,剑光如匹练般击下,直刺傅红雪的咽喉。旁边又已有人在大声喝彩。

这少年刚才虽然失了手,那一定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轻敌,太大意。

他的出手实在干净利落,不但身法潇洒好看,剑法的轻盈变化,更如神龙在天令人叹为观止。

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傅红雪出手。他们根本看不见。

只听“嚓”一声,剑已刺在椅子上,椅上坐的傅红雪,却已不见了。

他又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,才闪身避开这一剑。

南宫青明明看到这一剑已刺中傅红雪,突然间,对方的人已不见。

他竟连改变剑招的余地都没有。只有眼看自己这一剑刺在椅子上。

然后他才觉得痛。一阵强烈的疼痛,就好像有两只巨大的铁锤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间。

他的人还未落下。又已被打得飞了出去,撞在墙上,勉强提起一口气,才总算沿着壁慢慢滑下来,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。

傅红雪正在冷冷地看着他,道:“你服不服?”

南宫青喘息着,突然大喝:“你去死吧!”

喝声中,他又扑过来,只听剑风“喀哧”,声如破竹,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剑,反手刺出三剑。

这连环七剑,虽没有刚才那一剑声势之壮,其实却更犀利毒辣,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!

傅红雪身子闪动,忽然间已避开了这七剑。

他虽然是个跛子,但脚步移动间,却仿佛行云流水般清妙自然。

没有看见过他平时走路的人,绝不会知道这少年竟是个跛子。

可是他自己知道,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如人的残废,所以才能比大多数不跛的人都快三倍。

他下过的苦功也比别人多三倍——至少多三倍。

南宫青七剑攻出,正想变招,突然发现一柄刀已在面前。

刀尚未出鞘,刀鞘漆黑。

南宫青看见这柄漆黑的刀时,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。

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。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,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,胸膛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,连呼吸都不能呼吸。

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,冷冷地看着他,道:“现在你服不服?”

南宫青没有说话,他说不出话。

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,却仿佛天生还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。

他竟挣扎着,又站起来,挺起了胸,怒目瞪着傅红雪。

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,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:“你去死吧!”
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还没有死,你手里也有剑,你可以来杀我。”

南宫青咬着牙,用力挥剑,可是他的手一抬,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。这一剑刺过去,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。

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,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。

刚才的喝彩,现在已变为同情的叹息。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,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。

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,突然大声道:“你既然恨我,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恨你?”

南宫青道:“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,但我却知道你恨我,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。”

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。

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,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。

他大声接着道:“你恨我,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,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,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,白天羽若是活着,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,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。”

傅红雪苍白的脸,突又变得赤红,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。

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,冷笑着道:“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,因为我永远比你强,永远也不会服你。”

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,已又凸出了青筋,缓缓道:“你永远也不服我?”

南宫青道:“我死也不服你!”

傅红雪道:“真的?”

南宫青道: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
傅红雪瞪着他,忽然叹了口气,道:“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……”

他的叹息声竟似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,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,他的刀已出鞘。

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,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。

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,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,他摊开手掌,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,竟赫然是只耳朵。他自己的耳朵。

就在这一瞬间,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。

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,两条腿却突然软了,竟又“噗”地坐了下去。

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,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,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,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,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。
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还没有死,我手里也还有刀,你呢?”

南宫青看着自己手上的耳朵。

牙齿“咯咯”地响,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。

傅红雪道:“你还是死也不服我?”

南宫青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,突然流下了泪来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傅红雪道:“你究竟服不服?”

南宫青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:“我服了你。我服了你……”

他喊叫的时候,眼泪也随着流下。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,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是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,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都摧毁。

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。

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,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,就慢慢地转过身,慢慢地走出去。

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,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。

绝没有任何人!

第四十四章丁氏双雄

秋,秋风萧杀。

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,风吹在他胸膛上,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。

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,从不愿伤害别人,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。

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,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,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。

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,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,不但可恶,而且可恨。

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,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,让他明白,你伤害了别人时,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。

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,而且有效。

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,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。

他的手还在抖,心还是跳得很厉害,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痛哭流泪,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。

就在这时,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,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,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,跌得粉碎。

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,粉刷却很新的店铺,冷冷地看着他,道:“你就是这里的掌柜?”

陈掌柜只有点头。

傅红雪道:“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,银子呢?”

陈掌柜赔着笑,道:“银子有,有……全都在这里,公子只管随便拿。”

他竟将店里的银子都捧了出来,就好像将傅红雪当作了个打劫的强盗。

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。

他当然没有笑,板着脸又道:“南宫青只有一个妹妹?”

陈掌柜道:“只有一位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跟她定亲的人是谁?”

陈掌柜道:“是……是丁家的三少爷,叫……叫丁灵中!”

傅红雪的脸色变了。

陈掌柜却更吃惊,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,脸色竟会变得如此可怕!

斜阳从门外照进来,照在他苍白的脸上。

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。

好汉庄的毒酒,易大经的消息,王大洪的毒剑,连伤两命的飞刀……还有梅花庵外那个“人”——都到齐了么?

忽然间,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。

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。

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,所有的秘密,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。

傅红雪忽然大笑,大笑着走出去,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。

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如此可怕。

巨大的庄院,黑暗而沉默,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,掩映在林木间。

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,月已将圆了。

马空群伏在屋脊上,这凄凉的夜色,这屋脊上的凉风,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。

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。

趁着朦胧的夜色,闯入陌生人的家里,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,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。

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,他几乎已将忘却。

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,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,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,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,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,灯光更疏了,远处更鼓传来,已三更。

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,这里的家风,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,晚上当然也睡得早。马空群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,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,再纵身掠过去。

他并不怕被人发现,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。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,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。

掠过几重屋脊后,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。院子幽雅而干净,雪白的窗纸里,还有灯光,奇怪的是,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,却铺满了黄沙。

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,长满了尖针的刺,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,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。

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,他知道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。他要找的人,总算还没有死。

屋子里悄无人声,灯光暗淡而凄迷。

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,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,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嚎一声。

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,紧紧关着的门,却忽然开了。

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:“是什么人?”

说到“人”字时,他的声音更低。

马空群又吐出口气,道:“是梅花故人。”

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,过了很久,才冷冷道:“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。”

门又紧紧关上,但灯光却仍未燃起。

屋子里是漆黑的,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草却爱仙人掌的人,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。

他的声音嘶哑低沉,甚至连他是男是女、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。

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。

马空群道:“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?”

这人道:“你当然不该来,我们有约在先,梅花庵的事一过,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。”

马空群道:“我记得。”

这人又道:“你也答应过我,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,都绝不牵连到我。”

马空群突然冷笑道:“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。”

这人道:“不是你?难道是我?”

马空群道:“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。”

这人道:“我叫谁去杀你?”

马空群道:“你自己心里明白,又何必问我?”

这人沉默了半晌,才缓缓道:“你已见到老三?”

马空群冷笑道:“果然是老三。我早就听说过,丁家兄弟里,老三最精明能干,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,还练得一手飞刀。”

这人道:“飞刀?什么飞刀?”

马空群道:“那天你在梅花庵,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,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,你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这人沉默着,仿佛在用力咬着牙。

马空群道:“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,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,除了你之外,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。”

这人道:“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。”

马空群冷冷道:“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,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。”

这人又沉默了半晌,突然恨恨道:“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,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,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?”

马空群道:“不错。”

这人道:“凭他一个人之力,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?”

马空群道:“他一刀出手,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。”

这人道:“他怎么能练成这种刀法的?难道白天羽早已将他的神刀心法传给了那贱人?”

马空群淡淡道:“白天羽对白凤公主本就是真心诚意的。”

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,听来如刀锋摩擦,令人不寒而栗。看来他和白天羽之间,的确有深不可解的仇恨。

马空群道:“但若没有叶开在暗中相助,傅红雪也未必能得手。”

这人道:“叶开?他跟白家有什么关系?”

马空群道:“这人来历不明,行踪诡秘,起初连我都被他骗过了,当他只不过是个恰巧路过的人。”

这人冷冷道:“连你居然都能被他骗过了,看来这人的本事倒不小。”

马空群道:“他年纪虽轻,城府却极深,武功也令人难测深浅,实在比傅红雪还不好对付。”

这人道:“你看他比起老三来如何?”

马空群道:“那位丁三公子的确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只可惜……”

这人道:“只可惜怎么样?”

马空群叹了口气,道:“只可惜太聪明的人就不会太长命的。”

这人失声道:“你杀了他?”

马空群淡淡道:“我只求他不杀我,就已心满意足,怎么能杀得了他!”

这人道:“是谁杀了他?”

马空群道:“傅红雪。”

这人道:“你怎么知道?难道你亲眼看见了?”

马空群迟疑着,终于承认。

这人厉声道:“你亲眼看见他遭人毒手,竟没有过去救他?”

马空群道:“我本该过去救他的,只可惜我也受了伤,自身已难保。”

这人道:“是谁伤了你?”

马空群道:“就是他,他的飞刀。”

这人说不出话了。

马空群道:“不管怎么样,我既已来到这里,你就已无法脱身事外。”

这人道:“你准备怎么样?”

马空群道:“十九年前,梅花庵外那件血案,是你我两人主谋,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。傅红雪纵有天大的本事,也绝不会找到这里来。”

这人道:“所以你准备躲在我这里?”

马空群道:“暂时只好如此,等将来有机会时,再斩草除根,杀了傅红雪。”

这人冷冷道:“你我虽没有交情,但事已至此,我当然也不能赶你出去。”

马空群忽然笑了笑,道:“你当然也不会杀我灭口的,你是聪明人,总该想得到,我若没有准备,又怎敢到这里来。”

这人冷笑道:“你尽可放心,只不过近几年来,我这里几乎已隔绝红尘,就算在这里杀个把人,外面也绝不会有人知道的。”

马空群淡淡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倒的确可以放心住下去了。”

这人忽然道:“你刚才说的那个叶开,我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。”

马空群道:“哦?”

这人道:“傅红雪纵然不会找到这里来,但叶开却迟早一定会来的。”

马空群悚然道:“为什么?”

这人道:“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等于是我们丁家的女婿。”

马空群失声道:“这千万使不得!”

这人冷冷道:“为什么使不得?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,我岂非更可以高枕无忧?何况,丁家的女儿已非他不嫁,我本来还不愿答应这件事,现在倒要成全成全他们了。”

马空群忽然冷笑,道:“你想成全他们?几时又有人成全过你?”

这人突又沉默,然后暗中就响起了他的脚步,“砰”的一声,推门走了出去。

马空群仿佛又笑了,微笑着喃喃自语:“叶开呀叶开,你最好还是莫要来,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。”

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,桌上竟有壶酒。

他拿起来,尝了一口,微笑着又道:“果然是好酒,一个人在寂寞时,的确该喝……”

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,笑容已僵硬,人已倒下!

夜凉如水。

叶开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,看着梧桐树上的明月,心也仿佛是凉的。

月已将圆,人却已将分散了。

人与人之间,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多,总是难免要别离的多?

既然要别离,又何必相聚?

他忽然又想起了萧别离,想起了在那边城中经历过的事,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独的老尼,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坟墓……

现在,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已想通了,只有一件事不明白,也只有一件事还不能解决。

也许这件事本就是无法解决的,因为他无论怎么样做,都难免要伤害别人,也难免要伤害自己。

别离虽痛苦,相聚又何尝不苦恼?凉风吹过,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,也听见那清悦的铃声。

他忽然回过头,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正想去找你呢。”

丁灵琳抿嘴笑了,道:“你为什么不去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我刚才还没有决定,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你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什么事?”

叶开道:“这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,但又不想欺骗你,你总算一直对我不错。”

他的表情很严肃,声音也很冷淡。

这不像是平时的叶开。

丁灵琳已笑不出了,仿佛已感觉到他说的绝不是件好事。

她勉强笑着,道:“不管你要说什么事,我都不想听了。”

叶开道:“可是你非听不可,因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。”

丁灵琳失声道:“你要走?刚才为何不告诉我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这次你不能跟我走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你……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?”

叶开道:“我也不是一个人走。”

丁灵琳叫了起来,道:“你难道要带沈三娘一起去么?”

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

丁灵琳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我喜欢她,我一直都喜欢她,你只不过是个孩子,但她却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人,为了她,我可以放弃一切。”

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,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,颤声道:“她……她难道也肯跟着你走?”

叶开笑了笑,淡淡道:“她当然肯,你也说过我是个很可爱的男人。”

丁灵琳脸色苍白,眼圈却已红了,就仿佛突然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掌,掴在脸上。

她一步步往后退,泪珠一滴滴落下,突然转过身,冲出去,用力撞开了沈三娘的房门。

叶开并没有阻拦,因为他知道沈三娘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。

沈三娘已答应过他。

但就在这时,他忽然听到沈三娘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呼,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见了鬼似的。

惊呼声却是丁灵琳发出来的。

屋子里还燃着灯。

凄凉的灯光,正照在沈三娘惨白的脸上,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。

她的人却已死了。

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,鲜血已染红了她的衣裳。

可是她死得很平静,因为这本是她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的。

除了死之外,她已没有别的法子解脱。

孤灯下还压着张短笺:“丁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孩子,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,我也是个女人,所以我虽然答应了你,却还是不忍帮你骗她,我更不能看着你们去杀马空群。”

这就是沈三娘最后的遗言,她相信叶开已该明白她的意思。

但丁灵琳却不明白。

她转过身,瞪着叶开,流着泪道:“原来你是骗我的,你为什么要骗我?为什么要我伤心?”

叶开明朗的脸上,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,终于长叹道:“因为你迟早总要伤心的!”

丁灵琳大叫,道: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……”

叶开已不愿再回答,已准备走出去。

丁灵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,道:“你明明已答应陪我回家的,现在我们已然到家了,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我忽然很讨厌你。”

他用力拉开她的手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他不敢回头,因为他怕丁灵琳看见他的眼睛——他眼睛里也有了泪痕。

一株孤零零的梧桐,被秋风吹得簌簌地响,也仿佛在为世上多情的儿女叹息。

梧桐树下,竟站着一个人。

一个孤零零的人,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。

傅红雪,他仿佛早已来了,已听见了很多事,他凝视着叶开时,冷漠的眼睛里,竟似也带着些悲伤和同情。

叶开失声道:“是你,你也来了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本就该来的。”

叶开忽然笑了笑,笑得很凄凉,道:“不该来的是我?我真的不该来?”

傅红雪道:“你非但不该来,也不该这么样对待她的。”

叶开道:“哦?”

傅红雪道:“因为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,丁家的人,跟你也并没有仇恨,我来找你,只不过想要你带着她走,永远不要再管这件事。”

叶开脸色苍白地苦笑道:“这两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已完全知道了。”

叶开道:“你有把握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已见到过丁灵中!”

叶开不再问了,仿佛觉得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。

傅红雪却忍不住要问他:“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?”

叶开点点头。

傅红雪道:“你怎会知道的?”

叶开避不作答,却叹息着道:“我只奇怪丁灵中怎么敢冒险去找你。”

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只奇怪你为什么总是要纠缠在这件事里。”

突听一个人冷笑道:“因为他这人天生就喜欢找麻烦,所以麻烦也找上他了。”

声音是从屋脊后传出来的。

只有声音,看不见人。

等到声音停下时,才看见屋脊后有粒花生高高抛起,又落下。

然后就有只手伸出来,抛出了个花生壳。

叶开失声道:“路小佳!”

屋脊后有人笑了,一个人微笑着,坐起来道:“正是我。”

叶开道:“你怎么也来了?”

路小佳叹了口气,道:“我本不想来的,只可惜非来不可。”

叶开道:“来干什么?”

路小佳叹道:“除了杀人外,我还会干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来杀谁?”

路小佳道:“除了你之外,还有谁?”

叶开也笑了。

路小佳道:“你想不到?”

叶开道:“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,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杀我的。”

路小佳笑道:“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会算卦。”

叶开微笑道:“同时,我也算准了你是绝对杀不了我的。”

路小佳淡淡道:“这次你只怕就要算错了。”

叶开道:“我也知道,不管怎样,你好歹都得试试。”

路小佳道:“却不知你现在就想动手呢,还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双剑破神刀?”

叶开道:“双剑破神刀?”

路小佳道:“双剑联璧,九九八十一式,剑剑连绵,滴水不漏,正是丁家兄弟专门练来准备对付白家刀的,你想必也没见过。”

叶开道:“的确没有。”

路小佳道:“这种武林罕睹的剑法,你现在好容易有机会能看到,若是错过了,岂非可惜。”

叶开道:“实在可惜。”

他回转头,傅红雪的脸又已苍白如透明。

就在这时,只听“锵”的一声龙吟,两道剑光如闪电交击,从对面的屋顶击下。

辉煌的剑光中,只见这两人一个长身玉立,英俊的脸上伤痕犹在,正是风采翩翩的丁三少爷。

另一人道装高冠,面色冷漠,掌中一柄剑精光四射,竟是从来很少过问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云鹤。

他们的脚尖一沾地,掌中剑又已刺出三招,两柄剑配合得如水乳交融,天衣无缝,果然是剑剑连环,滴水不漏。

丁灵琳瞪大了眼睛,站在廊下已看呆了,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,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

忽然间,两柄剑似已化作了数十柄,数十道闪亮的剑光,已将傅红雪笼罩,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。

叶开叹息着,道:“看来这九九八十一剑最厉害之处,就是根本不给对方拔刀出手的机会。”

路小佳道:“你这人的确有点眼光。”

叶开道:“看来这剑法果然是专门为了对付白家神刀的。”

路小佳笑了笑道:“要对付白家神刀,唯一最好的法子,的确就是根本不让他拔刀出手。”

叶开道:“创出这剑法的人,不但是个天才,而且的确费了苦心。”

路小佳道:“因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,他也同样恨白家的人。”

叶开叹道:“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,他们之间的仇恨,究竟是因何而起的?”

路小佳道:“你迟早总会明白的。”

叶开忽然笑了笑,道:“这九九八十一招,岂非迟早也有用完的时候?”

路小佳道:“这剑法还有个妙处,就是用完了还可以再用。”

这时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剑,突然清啸一声,双剑回旋,又将第一式使了出来,首尾衔接,连绵不绝。

傅红雪脚步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变化,现在已完全显示出来,如闪电交击而下的剑光,竟不能伤及他毫发。

可是,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,竟完全没有拔刀的机会。

叶开忽又道:“创出这剑法来的人,绝不是丁家兄弟。”

路小佳道:“哦?”

叶开道:“这人以前一定亲眼看见过白大侠出手,所以才能将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。”

路小佳道:“有道理。”

叶开道:“这绝不是旁观者所能体会得到的,我想他一定还跟白大侠亲自交过手。”

路小佳道:“很可能。”

叶开冷冷道:“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,行刺白大侠的凶手之一。”

路小佳道:“哦?”

叶开凝注着他,慢慢地接着道:“也许他就是丁乘风。”

丁乘风就是丁灵琳兄妹的父亲。

丁灵琳在旁边听着,脸色已变了许多,忽然已明白了似的。

但她却宁愿还是永远也不要明白的好。

这时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剑,傅红雪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。

他显然已无力再支持多久,丁家的连环快剑,却如江河之水,仿佛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。

叶开忍不住在轻轻叹息。

路小佳盯着他,道:“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?”

叶开道:“我不想。”

路小佳冷笑道:“真的不想?”

叶开微笑道:“真的,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。”

路小佳皱了皱眉,转头去看剑中的人影,脸色忽然也变了。

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尽。

他们双剑回旋,招式将变未变,就在这一瞬间,突听一声大喝!

喝声中,雪亮的刀光已如闪电般划出!

傅红雪的刀已出手。

第四十五章恩仇了了

刀光一闪,丁云鹤的身子突然倒飞而出,凌空两个翻身,“砰”的一声撞在屋檐上再跌下来,脸上已看不见血色,胸膛前却已多了条血口。

鲜血,还在不停地泉涌而出,丁灵琳惊呼一声,扑了过去。

路小佳正在叹息:“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剑,竟还比不上白家的一刀。”

丁灵中手中剑光飞舞,还在独力支持,但目中已露出恐惧之色。

然后刀光一闪。

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他掌中剑已被击落,刀光再一闪,就要割断他咽喉。

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,凌空飞起。

又是“叮”的一声,他的剑已架住了傅红雪的刀。

好快的剑,好快的刀!

刀剑相击,火星四溅,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。

路小佳大声道:“无论如何,你绝不能杀他!”

傅红雪厉声道:“为什么?”

路小佳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你若杀了他,一定会后悔的。”

傅红雪冷笑,道:“我不杀他,更后悔。”

路小佳迟疑着,终于下了决心,道:“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?”

傅红雪道:“他跟我难道还有什么关系?”

路小佳道:“当然有,因为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,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!”

这句话说出来,每个人都吃一惊,连丁灵中自己都不例外。

傅红雪似已呆住了。

路小佳道:“你若不信,不妨去问他的母亲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……他母亲是谁?”

路小佳道:“就是丁乘风丁老庄主的妹妹,白云仙子丁白云。”

没有风,没有声音,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,大地竟似突然静止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听见路小佳低沉的声音,说出了这件秘密:“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侠塞外时认识的,她虽然孤芳自赏,眼高于顶,可是遇见白天羽后,就一见倾心,竟不顾一切,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了白天羽。

“这对她说来,本是段刻骨铭心,永难忘怀的感情,他们之间,当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,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会抛弃一切,来跟她终生相厮守的。却不知白天羽风流成性,这种事对他来说,只不过是一时的游戏而已。等到她回来后,发觉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时,白天羽早已将她忘了。以丁家的门风,当然不能让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亲。恰巧那时丁老庄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,于是就移花接木,将丁大姑生出来的孩子当作她的,却将她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抚养。因为这已是她第三个孩子,她已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边。再加上丁老庄主兄妹情深,为了要让丁大姑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,所以才这么样做的。

“这秘密一直隐藏了很多年,甚至连丁灵中自己都不知道……”

路小佳缓缓地叙说着,目中竟似已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。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。

叶开忽然问道:“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,你又怎么会知道的?”

路小佳黯然道:“因为我……”

他的声音突然停顿,一张脸突然扭曲变形,慢慢地转过身,吃惊地看着丁灵中。

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,刀锋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间。

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,满面怨毒之色,突然跳起来,嘶声道:“这秘密既然没有人知道,你为什么要说出来?”

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,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,挣扎着道:“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,难免要伤你的心,可是……可是事已至此,我也不能不说了,我……”

丁灵中厉声道:“你为什么不能不说?”

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,道:“因为他若不说,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。”

丁灵中冷笑道:“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?难道我杀了马空群的女儿,他就要杀我?”

叶开冷冷道:“你所做的事,还以为别人全不知道么?”

丁灵中道:“我做了什么?”

傅红雪咬着牙,道:“你……你一定要我说?”

丁灵中道:“你说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在酒中下毒,毒死了薛斌。”

丁灵中道:“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?”

傅红雪道:“我本来的确不知道的,直到我发现杀死翠浓的那柄毒剑上,用的也是同样的毒,直到你自已承认你就是杀她的主谋。”

丁灵中的脸色突又惨白,似已说不出话了。

傅红雪又道:“你买通好汉庄酒窖的管事,又怕做得太明显,所以将好汉庄的奴仆,全都聘到丁家庄来。”

叶开道:“飞剑客的侠踪,也只有你知道,你故意告诉易大经,诱他订下那借刀杀人的毒计。”

傅红雪道:“这一计不成,你又想让我跟叶开火并,但叶开身旁却有一个丁灵琳跟着,你为了怕她替叶开作证,就特地将她带走。”

叶开长叹道:“你嫁祸给我,我并不怪你,可是你实在不该杀了那孩子的。”

傅红雪瞪着丁灵中,冷冷道:“我问你,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?”

丁灵中垂下头,冷汗已雨点般流下。

叶开道:“我知道你这么样做,并不是为了你自己,我只希望你说出来,是谁叫你这么样做的。”

丁灵中道:“我……我不能说。”

叶开道:“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。”

丁灵中霍然抬头,道:“你知道?”

叶开道:“十九年前,有个人在梅花庵外,说了句他本不该说的话,他生怕被人听出他的口音来,所以才要你去将那些听他说过那句话的人,全都杀了灭口。”

丁灵中又垂下了头。

傅红雪凝视着他,一字字道:“现在我只问你,那个人是不是丁乘风?”

丁灵中咬着牙,满面俱是痛苦之色,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了。

他是不是已默认?丁乘风兄妹情深,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,痛苦终生,他当然要报复。

他要杀白天羽,是有理由的。

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,喘息着,忽然大声道:“不管怎么样,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!”

叶开目光闪动,道:“难道你比别人都了解他?”

路小佳道:“我当然比别人了解他。”

叶开道:“为什么?”

路小佳忽又笑了笑,笑得凄凉而奇特,缓缓道:“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他送给别人去抚养的孩子,我的名字本该叫丁灵中。”

这又是个意外。

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。

丁灵中吃惊地看着他,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

路小佳微笑着,道:“我就是丁灵中,你也是丁灵中,今天丁灵中居然杀了丁灵中,你们说这样的事滑稽不滑稽?”

他微笑着,又拈起粒花生,抛起来,抛得很高。

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,他的人已倒了下去。

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。

但别人却已笑不出来了。

只有丁灵琳流着泪在喃喃自语:“难道他真的是我三哥?难道他真的是?……”

丁云鹤板着脸,脸上却也带着种掩饰不了的悲伤,冷冷道:“不管怎么样,你有这么样一个三哥,总不是件丢人的事。”

丁灵琳忽然冲到丁灵中面前,流着泪道:“那么你又是谁呢……究竟是谁叫你去做那些事的?你为什么不说?”

丁灵中黯然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忽然间,一阵急骤的马蹄声,打断了他的话,一匹健马急驰而入。

马上的人青衣劲装,满头大汗,一闯进了院子,就翻身下马,拜倒在地上,道:“小人丁雄,奉丁老庄主之命,特地前来请傅红雪傅公子,叶开叶公子到丁家庄中,老庄主已在天心楼上备下了一点酒,恭候两位的大驾。”

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,冷笑道:“他就算不请我,我也会去的,可是他的那桌酒,却还是留给他自己去喝吧。”

丁雄道:“阁下就是傅公子?”

傅红雪道:“不错。”

丁雄道:“老庄主还令我转告傅公子一句话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说。”

丁雄道:“老庄主请傅公子务必赏光,因为他已准备好一样东西,要还给傅公子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他要还我什么?”

丁雄道:“公道。”

傅红雪皱眉道:“公道?”

丁雄道:“老庄主要还给傅公子的,就是公道!”

“公道”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东西。

你虽然看不见它,摸不着它,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。

你以为它已忘记了你时,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了。

天心楼并不在天心,在湖心。

湖不大,荷花已残,荷叶仍绿,半顷翠波,倒映着楼上的朱栏,栏下泊着几只轻舟。

四面纱窗都已支起,一位白发萧萧、神情严肃的老人,正独自凭栏,向湖岸凝睇。

他看来就仿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,但他的一双眼睛,却是明亮而坚定的。

因为他已下了决心。

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!

夜色更浓,星都已疏了。

“欸乃”一声,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,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,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。

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!傅红雪慢慢地走上了楼。

他忽然觉得很疲倦,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,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似的,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。

“人都来齐了么?……”

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,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。

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。

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,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,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?

这连他自己都不懂。

他只觉得心很乱。

翠浓的死,路小佳的死,那孩子的死……这些人本不该死,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,就已突然枯萎。

他们为什么会死?是死在谁手上的?翠浓,他最爱的人,却是他仇人的女儿。

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,却是他的兄弟。

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,而去杀他的兄弟?绝不能!

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,反而将杀她的仇人,当作自己的兄弟!

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,他心里的仇恨极深,却很单纯。仇恨,本是种原始的、单纯的情感。

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,竟变得如此复杂。

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。

因为他知道,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,他心里的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。

但现在他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,也得喝下去。

他也已无法退缩。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,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。灯光很亮。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,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。

他脸上每一条皱纹,每一个毛孔,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他坚定的目光,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,忽然道:“请坐。”

傅红雪没有坐下去,也没有开口,到了这种时候,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,缓缓地说道:“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。”

傅红雪承认。

丁乘风道:“现在你当然已知道,我就是十九年前,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,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,也是我。”

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。

丁乘风道:“我杀白天羽,有我的理由,你要复仇,也有你的理由,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,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!”

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,凝视着傅红雪的脸,冷冷地接着说道:“我只希望知道,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?”

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,突然道:“公道只有一种!”

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,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哦?”

丁乘风道:“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公道,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。”

傅红雪冷笑。

丁乘风道:“我杀了你父亲,你要杀我,你当然认为这是公道,但你若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,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,去杀了那个人呢?”

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。

丁乘风道:“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,我的二儿子已成残废,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,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。”

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,接着道:“杀他的人,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,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,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?”

傅红雪垂下目光,看着自己手里的刀。

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,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。

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但我已是个老人了,我已看穿了很多事,假如你一定要你的公道,我一定要我的公道,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。”

他淡淡地接着道:“今日你杀了我,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,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,是不是也同样公道?”

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。

叶开就站在他身旁,目中的痛苦之色,甚至比他还强烈。

丁乘风道:“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,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,为这仇恨而死的人,已太多了,所以……”

他的眼睛更亮,凝视着傅红雪,道:“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!”

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,看着他。

“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?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?”

傅红雪分不清。

丁乘风道:“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傅红雪在听着。

丁乘风道:“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,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,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,我在九泉之下,也绝不饶他!”

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,令人不寒而栗!

傅红雪咬着牙,嘶声道:“可是马空群——我无论是死是活,都绝不能放过他。”

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,淡淡道:“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,只可惜你无论怎么样对他,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。”

傅红雪变色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丁乘风又笑了笑,笑得更奇特,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。

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,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,向傅红雪举杯。

“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,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,你恨别人时,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,你心里的仇恨愈多,那么你活在这世上,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。”

说完了这句话,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。但就在这时,突见刀光一闪。

刀光如闪电。

接着,“叮”的一响,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,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。

一柄飞刀!三寸七分长的飞刀!

傅红雪霍然回头,吃惊地看着叶开。

叶开的脸竟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,但一双手却也是稳定的。

他凝视着丁乘风,丁乘风也在吃惊地看着他,道:“为什么?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
叶开的声音很坚决,道:“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,也知道这杯毒酒,本不该是你喝的。”

丁乘风动容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我的意思,你难道真的不明白?”

丁乘风看着他,面上的惊讶之色,突又变为悲痛伤感,黯然道:“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?”

叶开道:“我明白,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,来洗清这段仇恨,只不过,这血,也不是你该流的。”

丁乘风动容道:“我流我自己的血,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

叶开道:“当然有关系。”

丁乘风厉声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叶开道:“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。”

傅红雪也不禁动容,抢着道:“你说这人是个无辜的?”

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

傅红雪道:“十九年前,那个在梅花庵外说‘人都来齐了么’的凶手,难道不是他?”

叶开道:“绝不是!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?你怎么敢确定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,冻了一两个时辰后,说到‘人’这个字时,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,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‘人’这个字时,声音都会改变?”

叶开想:“因为我试过。”

他不让傅红雪开口,接着又道:“何况,十九年前,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,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有把握?”

叶开道:“我当然有把握!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说:“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,根本寸步难行,自从那天之后,他就没有再离开过丁家庄。因为直到现在,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,还跟你一样,是个行动不便的人。”

丁乘风霍然站起,瞪着他,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,慢慢地坐下,一张镇定冷落的脸,已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。

叶开接着又道:“而且我还知道,刺伤他右腿的人,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中的第一快剑,与飞剑客齐名的武林前辈……”

傅红雪失声道:“荆无命?”

叶开点头,道:“不错,就是荆无命,直到现在我才知道,荆无命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,传授给路小佳了。”

他叹息着接道:“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,就惺惺相惜,互相器重,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别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。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,虽造就了路小佳纵横天下的声名,他偏激的性格,却害了路小佳的一生。”

丁乘风诚然垂首,目中已有老泪盈眶。

傅红雪盯着叶开,厉声道:“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,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叶开迟疑着,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,竟似拿不定主意,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。

傅红雪又忍不住问道:“凶手若不是他,丁灵中杀人灭口,又是为了谁?”

叶开也没有回答这句话,突然回头,瞪着楼口。

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:“是为了我。”

声音嘶哑低沉,无论谁听了,都会觉得很不舒服,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,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。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,轻而柔软,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,却使得她的美,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,美得几乎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。

看见她走来,丁乘风的脸色立刻变了,失声道:“你不该来的!”

这绝色丽人道:“我一定要来。”

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,谁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,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。

傅红雪忍不住道:“你说丁灵中杀人灭口,全是为了你?”

“不错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才是你真正的仇人,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!”

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,接着又道:“因为我就是丁灵中的母亲!”

傅红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,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。

叶开呢?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?

丁白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,冷冷道:“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,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,他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,竟想牺牲他自己,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。”

她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若不是你出手,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象了,所以无论如何,我都很感激你。”

叶开苦笑,仿佛除了苦笑外,也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
丁白云道:“可是我也在奇怪,你究竟是什么人呢?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?”

叶开道:“我……”

丁白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用不着告诉我,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。”

她忽然回头,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傅红雪,道:“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!”

傅红雪紧握双拳,道:“我……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!”

丁白云突然狂笑,道:“你知道?你真的知道?你知道的又有多少?”

傅红雪不能回答。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,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,也从未去尝试过。

丁白云还在不停地笑,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,突然抬起手,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纱。

傅红雪怔住,每个人都怔住。

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,虽然很美,但却是完全僵硬的。

她虽在狂笑着,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。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,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。

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,傅红雪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。难道这才是她的脸?

傅红雪不敢相信,也不忍相信。

他从未见过世上有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,因为这也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。在这张脸上,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,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,也不知有多少条,看来竟像个被摔烂了的瓷土面具。

丁白云狂笑着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?”

傅红雪更不能回答,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。

丁白云道:“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,一共划了七十七刀。因为我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,我想起那一天的事,就在脸上划一刀,但那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。”

她的声音更嘶哑,接着道:“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,若不是因为这张脸,他就不会看上我,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?”

傅红雪连指尖都已冰冷。他了解这种感觉,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,直到现在,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,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样。

丁白云道:“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,我不愿被人耻笑,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,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。”

傅红雪不能否认。他忍不住又想起,那间屋子——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,只有黑!

自从他有记忆以来,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。

丁白云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?”

她接着道:“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,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,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。”

她说话的声音,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。

“人都来齐了么?……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声音也还是美丽的,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莺。傅红雪现在才明白叶开刚才说的话。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,并不是因为那个“人”字,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。

丁白云道:“丁灵中去杀人,都是我叫他去杀的,他自己并没有责任。他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,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,他……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。”

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,慢慢地接着道:“现在,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,现在,你当然也不会杀他了……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地死,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。”

丁乘风突然厉声道:“你也不能死!只要我还活着,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!”

丁白云道:“有的……也许只有一个人。”

丁乘风道:“谁?”

丁白云道:“我自己。”

她的声音很平静,慢慢地接着道:“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,因为在我来的时候,已不想再活下去。”

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,失声道:“你难道已……已服了毒?”

丁白云点了点头,道:“你也该知道,我配的毒酒,是无药可救的。”

丁乘风看着她,慢慢地坐了下来,眼泪也已流下。

丁白云道:“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,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,我就已死而无憾了。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了灰,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,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,我能够这么样死,你本该觉得很安慰才是。”

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,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。但听的人却已都不禁听得毛骨悚然。现在叶开才知道,白天羽的头颅,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。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白云这么样做,究竟是为了爱?还是为了恨?无论这是爱是恨,都未免太疯狂、太可怕。

丁白云看着傅红雪,道:“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,杀死白天羽的人,现在也已死了,可是白天羽却已跟这个人合为一体,从今以后,无论在天上,还是在地下,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。”

她不让傅红雪开口,又道:“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。”

傅红雪忍不住问道:“谁?”

丁白云道:“马空群!”

她忽然回过身,向楼下招了招手,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,慢慢地走上楼来。

他看来仿佛很愉快,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。他看见傅红雪和叶开时,也还是在同样微笑着。

这个人却赫然竟是马空群。

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涨红了起来,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!

丁白云忽然大声道:“马空群,这个人还想杀你,你为什么还不逃?”

马空群竟还是微笑着,站在那里,连动也没有动。

丁白云也笑了,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,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。

她微笑着道:“他当然不会逃的,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……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,所有的仇恨和忧郁,他已全都忘记,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,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,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。”

可是傅红雪却没有忘,也忘不了。自从他懂得语言时,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去杀了马空群,替你父亲报仇!”

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:“只要我再看见马空群,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,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,任何事能阻拦我。”

在这一瞬间,他心里已只有仇恨,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。

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白云在说什么,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洪炉。

“……去将你仇人的头颅割下来,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……”

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,只有黑!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,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,只能看得见马空群一个人。

马空群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,竟似在看着傅红雪微笑。

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机,他眼里却带着种虚幻迷惘的笑意,这不仅是个很鲜明的对比,简直是种讽刺。

傅红雪杀人的手,紧紧握住刀柄,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。

马空群忽然笑道:“你手里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个又黑又脏的东西?这东西送给我,我也不要,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?”

这柄已不知杀过多少人,也不知将多少人逼得无路可走的魔刀,现在在他眼中看来,已只不过是个又黑又脏的东西。

这柄曾经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的魔刀,现在在他眼中看来,竟似已不值一文。难道这才是这柄刀真正的价值?一个痴人眼中所能看见的,岂非总是最真实的?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开始颤抖,突然拔刀,闪电般向马空群的头砍下去。

就在这时,又是刀光一闪!只听“叮”的一响,傅红雪手里的刀,突然断成两截。

折断的半截刀锋,和一柄短刀同时落在地上。一柄三寸七分长的短刀。一柄飞刀!

傅红雪霍然转身,瞪着叶开,嗄声道:“是你?”

叶开点点头,道:“是我。”

傅红雪道:“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你本来就不必杀他,也根本没有理由杀他。”

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。

傅红雪瞪着他,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烧,道:“你说我没有理由杀他?”

叶开道:“不错。”

傅红雪厉色道:“我一家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,这笔血债已积了十九年,他若有十条命,我就该杀他十次。”

叶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错了。”

傅红雪道:“我错在哪里?”

叶开道:“你恨错了。”

傅红雪怒道:“我难道不该杀他?”

叶开道:“不该!”

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他杀的,并不是你的父母亲人,你跟他之间,本没有任何仇恨。”

这句话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。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,能比这句话更令人吃惊。

叶开凝视着傅红雪,缓缓道:“你恨他,只不过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!”

傅红雪全身都在颤抖。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,他绝不会听。

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叶开,他知道叶开绝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。

叶开道:“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,若有人将它种在你心里,它就会在你心里生根,它并不是生来就在你心里的。”

傅红雪紧握着双拳,终于勉强说出了三个字:“我不懂。”

叶开道:“仇恨是后天的,所以每个人都可能会恨错,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。”

丁乘风的脸已因激动兴奋而发红,忽然大声道:“说得好,说得太好了。”

丁白云的脸却更苍白,道:“但是他说的话,我还是连一句都不懂。”

叶开长长叹息,道:“你应该懂的。”

丁白云道:“为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因为只有你才知道,丁灵中并不是丁老庄主的亲生子。”

丁白云的脸色又变了,失声道:“傅红雪难道也不是白家的后代?”

叶开道:“绝不是!”

这句话说出来,又像是一声霹雳击下。

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叶开。

丁白云道:“你……你说谎!”

叶开笑了笑,笑得很凄凉。他并没有否认,因为,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认,无论谁都看得出,他绝不是说谎的。

丁白云道:“你怎么会知道这秘密?”

叶开黯然道:“这并不是秘密,只不过是个悲惨的故事,你自己若也是这悲惨故事中的人,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故事?”

丁白云失声问道:“你……难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儿子?”

叶开道:“我是……”

傅红雪突然冲过来,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,怒吼道:“你说谎!”

叶开笑得更凄凉。他还是没有否认,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。

丁白云突又问道:“这个秘密难道连花白凤也不知道?”

叶开点点头,道:“她也不知道。”

丁白云诧异道:“她连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谁都不知道?”

叶开黯然地答道:“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瞒着她的。”

丁白云道: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第四十六章爱是永恒

叶开迟疑着,显得更痛苦。

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,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。

原来花白凤有了身孕的时候,白夫人就已知道。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,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,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。

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,只不过,无论怎么样,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,总是白家的骨血。她毕竟不肯让白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。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身边,她和白天羽之间,就永远都有种斩也斩不断的关系,白天羽迟早总难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。

所以白夫人竟设法收买了花白凤的接生婆,用一个别人的孩子,将她生的孩子换走。

花白凤正在昏迷痛苦中,当然不会知道襁褓中的婴儿,已不是自己的骨血。等她清醒时,白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。

白夫人未出嫁时,有个很要好的姐妹,嫁给了一个姓叶的镖师。这人叫叶平,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,平凡而老实,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,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。

名门弟子,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立足的,他们恰巧没有儿子,所以白夫人就将花白凤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,她暂时还不愿让白天羽知道这件事。

到那时为止,这秘密还只有她和叶夫人知道,连叶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。

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——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李寻欢!

因为白夫人心机虽深沉,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——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,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。

白夫人做了这件事后,心里又对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,她知道以叶平的武功,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中的高手,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,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。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李寻欢,因为李寻欢曾经答应过,要将自己的飞刀神技,传授给白家的一个儿子。

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践这诺言,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。

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,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。

李寻欢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,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。但他却也知道,世上绝没有能长久隐瞒的秘密,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。

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,仇恨所能带给一个人的,只有痛苦和毁灭,爱才是永恒的。

他告诉这孩子,要学会如何去爱人,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。

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,才配学他的小李飞刀;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,才能体会到小李飞刀的精髓!

然后,他才将他的飞刀传授给叶开。

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,叶开一直不愿说出来,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,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。

伤害得最深的,当然还是傅红雪。

傅红雪已松开了手,一步步往后退,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。

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,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,突然失去了重心。

仇恨虽然令他痛苦,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、神圣的。

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,可怜而可笑。

他从未可怜过自己,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,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,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。

翠浓死的时候,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,现在他才知道,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、更大的不幸。

叶开看着他,目光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歉疚。

这秘密本是叶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,因为叶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,也有权知道。

傅红雪也是人,也同样有权知道。

叶开黯然道:“我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,我几次想说出来,却又……”

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,傅红雪也没有让他说下去。

傅红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叶开的眼睛,却很快地说出两句话:“我并不怪你,因为你并没有错……”

他迟疑着,终于又说了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:“我也不恨你,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。”

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,他已转过身,走下楼去,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、那么笨拙,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。叶开看着他,并没有阻拦,直到他已走下楼,才忽然大声道:“你也没有错,错的是仇恨,仇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。”

傅红雪并没有回头,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这句话。

但当他走下楼之后,他的身子已挺直。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,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。他并没有倒下去。

有几次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,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。

叶开忽然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他会好的。”

丁乘风看着他,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色。

叶开又道:“他现在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,但只要他还活着,无论伤口有多么深,都总有一日会好的。”

他忽又笑了笑,接着道:“人,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,就算割断它的尾巴,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。”

丁乘风也笑了,微笑着说道:“这比喻很好,非常好。”

他们彼此凝视着,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。

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。

丁乘风道:“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?”

叶开道:“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,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。”

丁乘风道:“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。”

叶开点点头,道:“因为我现在已发觉,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。”

丁乘风道:“所以你已将这件事结束?”

叶开又点点头。

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白云一眼,道:“她若不死,这件事是不是也同样能结束?”

叶开道:“她本来就不必死的。”

丁乘风道:“哦?”

叶开道:“她就算做错了事,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。”

丁乘风黯然。

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。

叶开凝视着他,忽又笑了笑,道:“你当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的,是不是?”

丁乘风迟疑着,终于点了点头,道:“是的,她不会死也不必死……”

丁白云很吃惊地看着他,失声地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……”

丁乘风叹道:“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,所以……”

丁白云动容道:“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走了?”

丁乘风道:“我早已将你所有的毒酒都换走了,你就算将那些毒酒全喝下去,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。”

他微笑着,接着又道:“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,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。”

丁白云瞪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大笑。

丁乘风忍不住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
丁白云道:“我在笑我自己。”

丁乘风道:“笑你自己?”

丁白云道:“花白凤都没有死,我为什么一定要死?”

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,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:“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,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,连她都能活得下去,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?”

丁乘风道:“你本来就应该活下去,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。”

丁白云忽然指着马空群,道:“他呢?”

丁乘风道:“他怎么样?”

丁白云道:“我喝下的毒酒,若根本不是毒酒,他喝的岂非也……”

丁乘风道:“你让他喝下去的,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。”

马空群的脸色突然变了。

丁乘风道:“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。”

丁白云道:“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,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。”

丁乘风点点头,道:“你当然也应该知道,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!”

丁白云道:“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,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。”

丁乘风道:“你怎么对付他的?”

丁白云苦笑道:“我居然告诉了他,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。”

丁乘风道:“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,会有什么反应。”

丁白云道:“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,不但骗过了我,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。”

马空群脸上又充满了惊惶和恐惧,突然从靴里抽出柄刀,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。

就在这时,又是刀光一闪,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,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。

马空群霍然抬头,瞪着叶开,嗄声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?”

叶开淡淡道:“我只想问你,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?”

马空群握紧双拳道:“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!”

叶开:“你喝下去的,若真是毒酒,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?”

马空群无法否认。

叶开道:“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,你现在反而要死,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?”

马空群也无法回答,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,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。

叶开道:“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令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,别人也就会忘记你的仇恨了?”

马空群只有承认,他的确是这样想的。

叶开叹了口气,道:“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,还有样东西,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。”

马空群忍不住问道:“那是什么?”

叶开道:“那就是宽恕。”

马空群道:“宽恕?”

叶开道:“若连你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,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?”

他接着又道:“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宽恕别人时,才能宽恕他自己,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,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。”

马空群垂下了头。

这道理他并不太懂。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,一向都认为“报复”远比“宽恕”更正确,更有男子气。

但他们都忘了要做到“宽恕”这两个字,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,还得要有勇气—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。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。

马空群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。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,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。

他痛苦、悔恨,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和恶毒,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——“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,我本该做得更好些……”

他握紧双拳,冷汗开始流下。无论什么样的悔恨,都同样令人痛苦。

他忽然冲过去,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,他将这坛酒全都喝下去。

然后他就倒下,烂醉如泥。

叶开看着他,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。

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会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。

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,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。

屋子里静寂而和平。所有的战争和苦难都已过去。

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,因宽恕而结束,无疑是愉快的。

丁乘风看着叶开,苍白疲倦的眼睛里,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。

那甚至已不是感激,而是种比感激更高贵的情感。

他正想说话的时候,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。

丁灵琳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痛苦,喘息着道:“三哥走了。”

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,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:“两个三哥都走了。”

丁乘风皱起了眉:“两个三哥?”

丁灵琳道:“丁灵中是自己走的,我们想拦住他,可是他一定要走。”

叶开了解丁灵中的心情,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,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。

丁灵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,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,他一定会好好地做下去。

叶开了解他,也信任他。

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!

丁灵琳又说道:“路小佳也走了,是被一个人带走的。”

叶开忍不住问道:“他没有死?”

丁灵琳道:“我们本来以为他的伤已无救,可是那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。”

叶开道:“那个人是谁?”

丁灵琳道:“我不认得他,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路……路三哥带走的,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法子阻拦他。”

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色,接着道:“我从来也没见过武功那么高的人,只轻轻挥了挥手,我们就近不了他的身。”

叶开动容道: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丁灵琳道:“是个独臂人,穿着件很奇怪的黄麻长衫,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,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。”

丁乘风也已悚然动容,失声道:“荆无命!”

荆无命!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种慑人的魔力。

丁乘风道:“他没有亲人,也没有朋友,一向将路小佳当作他自己的儿子,他既然肯将小佳带走,小佳就绝不会死了。”

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自己,叶开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。

他冷漠的脸上已充满感情,喃喃地低语着:“他既然来了,应该看看我的。”

叶开苦笑道:“他绝不会来,因为他知道有个小李探花的弟子在这里。”

丁乘风道:“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小李探花之间的仇恨?”

叶开叹息着,说道:“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,因为……”

因为荆无命也是马空群那种人,永远不会了解“宽恕”这两个字的意思。

叶开心里在这么想,却没有说出来,他并不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。

就在这时,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。一阵很奇怪的风。

然后,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:“我一直都在这里,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。”

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傲,每个字都说得很慢,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。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,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。

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。

荆无命!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,叶开已知道是荆无命了。

他转过身,就看见一个黄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。

他看不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,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,像野兽般闪闪发光。

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:“你就是叶开?”

叶开点点头。

荆无命道: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

叶开又点点头。他显然不愿荆无命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,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,他绝不开口。

荆无命盯着他,过了很久,忽然叹息了一声。

叶开觉得很吃惊,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。

荆无命缓缓道:“我已有多年未曾见到李寻欢了,我一直都在找他。”

他的声音突然提高,又道:“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,究竟是他的刀快,还是我的剑快!”

叶开听着,只有听着。

荆无命竟又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,你可知道为了什么?”

叶开当然不知道。

荆无命道:“是因为你。”

叶开又很意外:“因为我?”

荆无命:“看见了你,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寻欢的。”

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,过了很久,才接着道:“路小佳只懂得杀人,可是你……你刚才出手三次,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!”

刀本是用来杀人的。

懂得用刀杀人,并不困难,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,才是件困难的事。

叶开想不到荆无命居然也懂得这道理。

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,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。

孤独和寂寞,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。

荆无命忽然又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‘百晓生’这个人?”

叶开点点头。

百晓生作“兵器谱”,品评天下英雄,已在武林的历史中,留下永不磨灭的一笔。

荆无命道:“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,但他的兵器谱却很公正。”

叶开相信。

不公正的事,是绝对站不住的,但百晓生的兵器谱却已流传至今。

荆无命道:“上官金虹虽然死在李寻欢手里,但他的武功,却的确在李寻欢之上。”

叶开在听着。

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那一战,在江湖中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。

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,但却绝不会真实。

荆无命道:“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,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,而是因为他的信心。”

李寻欢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,公道必定常在人间。所以他胜了。

荆无命道:“他们交手时,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,我看得出他的武功,实在不如上官金虹,我一直不懂,他怎么会战胜的。”

他慢慢地接着道:“但现在我已了解,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,并不在它的本身,而在于它做的事。”

叶开承认。

荆无命道:“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,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——他做的事,上可无愧于天下,下则无怍于人。”

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,就绝不会败。

荆无命道:“百晓生若也懂得这道理,他就该将李寻欢的刀列为天下第一。”

叶开看着他,突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,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。

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,都应该受到尊敬。

荆无命也在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所以现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谱,就应该将你的刀列为天下第一。因为你刚才做的事,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,所以你这柄刀的价值,也绝没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!”

一阵风吹过,荆无命的人已消失在风里。

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。

叶开迎风而立,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,久久难以平息。

丁灵琳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,目中也充满了爱和尊敬。

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,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,也得不到她们的爱。

她们和男人不同。

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生出爱,女人却只有爱她们所尊敬的男人。

你若见到女人因为怜悯而爱上一个人,你就可以断定,那种爱绝不是真实的,而且绝不能长久。

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,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。

像这样一个年轻人,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。

丁乘风走到他身旁,忽然道:“你现在当然已不必再隐瞒你的身世。”

叶开点点头,道:“但我也不能忘记叶家的养育之恩。”

丁乘风接着道:“除了你之外,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?”

叶开道:“他们没有!”

丁乘风道:“所以你还是姓叶?”

叶开道:“是的。”

丁乘风道:“木叶的叶,开朗的开?”

叶开道:“是的。”

丁乘风道:“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话,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,因为……”

他看着他的女儿,目中已露出笑意,慢慢地接着道:“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,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。”

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叶开。

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。

《小李飞刀2:边城浪子》完

相关情节请看《小李飞刀3:九月鹰飞》

《小李飞刀4:天涯·明月·刀》

后记

《风云第一刀》[1]终于已结束。

近年来,我已很少写这么长的故事,太长的故事总难免芜杂沉闷。

我这么样写,是因为我一心希望能在这故事里,写出一点新的观念来,一心希望这故事能有一个在新观念中孕育成的主题。

仇恨和报复,虽然并不可耻,但也绝不值得尊敬。

仇恨虽然是种原始而古老的情感,但绝不是与生俱来的。爱和宽恕,才是人类的本性。

这就是我这故事的主题。

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已能将它的主题表达明白,我只知道,假如每个人都能以“宽恕”代替“报复”,这世界无疑就会变得更美好些。

每本小说,都应该有它的主题,武侠小说也一样,除非你认为武侠小说根本就不是小说。

事实上,的确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,其中甚至包括了武侠小说的作者。

假如连武侠小说的作者本身都已看轻武侠小说,又怎么能期望别人重视它?

难道残酷的流血报复,真是武侠中不可缺少的?

难道武侠小说中,真的只有这些因素才能吸引读者吗?

我不相信。

假如你真的这么样想,就未免看轻了武侠小说的读者。

《小妇人》中,写的是家庭的温暖、亲情的甜蜜;《战争与和平》《乱世佳人》写的是时代的变动、战争的残酷,和人类在战争动乱中所表现出的博爱和信心。

《双城记》写的是爱情和友情的伟大;《人性枷锁》《红与蓝》[2]写人性的欲望,克服这种欲望的痛苦和矛盾。

《波城世家》写新旧两代间的冲突;《柏林孤城录》写人类如何为了自由而毅然肩负伟大的责任;《海狼》《白鲸》《老人与海》写的是人类不可克服的恐惧,和他们在恐惧中所表现的伟大勇气。

《傲慢与偏见》的主题,则更明显。

这些小说的主题,虽然严肃,但也同样充满了紧张、趣味和悬疑。

人性的冲突,才真正是任何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动人因素。

作为一个“写武侠小说的”,我当然绝不反对以诡谲变化、惊人的情节和性格凸出的英雄人物来吸引读者的。我只不过觉得,除了这些之外,还应该再给读者一点别的东西,一些可以振奋人心的东西。一些可以让别人承认武侠小说也是小说的东西。

但我也知道,新的尝试不但冒险,而且通常总是吃力而不讨好的。

可是我心甘情愿。

因为我是个“写武侠小说的”,我总希望写武侠小说的人,将来也能被人称为“作家”,和别的作家一样受到重视。

我总希望武侠小说将来也能被人称为“小说”,和别的小说一样,可以让人堂堂皇皇地摆在客厅里。

古龙

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日

[1].即《边城浪子》初名。——编者注

[2].当为《红与黑》。——编者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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